劉大姐也聽到了,等也不等的便捧著本子過來找季琴。


    帶著求知好學的精神,翻開本子禮貌詢問:“季琴同誌,就是這個字兒,三個土... ...這念個啥呀?”


    “你快教教我們吧。”


    “... ...”季琴耷拉眼皮這一看。


    她臉上最先有了土色!


    壞了... ...她還沒有看到過這個字啊!


    劉大姐跟尤姐卻沒能及時察覺到季琴的不對勁,她們倆就跟大喇叭似的,廣為告知:“誒呦,你們瞅瞅季琴同誌還真是厲害啊,我原先都不知道她還是個懂文化的呢!”


    “在咱們這十村八店的小地方得是多難得啊!”


    尤姐也不忍道:“我看前幾天那些流言蜚語指定都是假的,就算,就算季琴同誌瞧不上餘老板嘞,那也不能看上王二狗那麽個肮髒貨色啊。”


    “她外形條件這麽好,還會認字懂文化,可見往後的前途肯定不差呀。”


    就連不遠處的季春花聽著也很難不認同。


    她從來都承認季琴的先天條件比自己強。


    季琴是爹疼娘愛,長得又俊,打小就會說那些人樂意聽得話,腦瓜轉得快。


    她想過,就算季琴不嫁人,自己好好學習讀書,肯定也能有個特別體麵的工作。


    季春花忍不住發散思維,想:例如她聽說過,長得好看,普通話標準,懂文化的可以去做廣播員。


    身材好的,稍微懂些文化還能參加藝考,以後當啥體操員呐,或者去應招文工團。


    這麽多前程似錦的工作,選哪個不行呢?


    做啥非得為了男人害女人... ...這不是腦子有屎是啥?


    正這麽想著,便被楊文珍捅咕兩下。


    季春花恍然回神。


    聽見楊文珍忍笑道:“哎呀我的天老爺,可是要命了,你說她沒那個金剛鑽做啥非得攬那個瓷器活兒?”


    “她也真不嫌丟人,話都放出去了,擰眉瞪眼的老半天嘞也沒認出來是個啥字兒!”


    季春花一愣,朝季琴跟劉大姐那邊看去。


    隻見大家都回收的差不多了,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圍聚在那邊。


    楊文珍也稀罕看熱鬧,尤其是這種特別討厭的人,當眾出醜,她就更樂意看了。


    沒等季春花反應,她就拽著她也衝了過去。


    到了跟前,隻見季琴深深皺眉,對著劉大姐手上的本子滿臉青紫,一個勁地念叨:“三,三個土... ...三個土,我明明有印象的呀,咋就想不起來——”


    “是念垚吧?”季春花腦瓜一閃,話幾乎瞬間溜出嘴邊。


    “!”


    “?!”


    空氣瞬間凝結,眾人紛紛沉默。


    隨後,或懷著炙熱或懷著探究的視線便同時刺向季春花。


    季春花自己也嚇一跳,漲紅著雙頰慌忙擺手,“我,我也是隱約記得,不知道是不是對。”


    “應該是這麽念,因為我記得是跟咱們堯河村的堯同音。”


    骨子裏的緊張和怯懦在這樣被注視的時刻,還是難免湧上。


    季春花耷拉下腦瓜,才想忍不住駝背,耳畔便驟然躍入如咒語一般的那句:“別他娘的低頭!”


    季春花當即渾身一顫,“唰拉”一下抬起頭,就像是被按了個開關似的。


    絨絨的睫顫著,悄然揪住衣角,鼓起勇氣大著膽子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垚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會被取在名字裏麵。”


    那些相隔了兩輩子的記憶在她勇敢做出解釋的這一刻,仿若被撥開縹緲的雲層,逐漸變得清晰。


    季春花似乎又看到土牆上那個小小的洞。


    幼小的、胖嘟嘟的她,背著草筐踮起腳對著那個小洞看,裏麵年歲不輕的教書老先生搖頭晃腦——


    她如夢囈般喃喃:“垚這個字是個生僻字,應當是很久很久以前古人想出的一個字... ...類似於會意字。”


    “就是,就是。”季春花撓撓頭,努力回憶:“從前有許多王侯將相或是達官貴人,會取這個名字。”


    “其中會意很多,有人算出他五行缺土,有人覺得這個字像是小山坡堆起來,瞅著就很高、往高處走,很吉利,能平步青雲,所以就取這麽個字... ...”


    “但幾乎並不會用在平常的生活中,大概... ...是,這樣... ...”


    季春花再想想。


    對,那個老先生就是這麽說的。


    好像沒別的了。


    然後她撩起眸,卻冷不丁地撞見一道道愈發灼熱的視線。


    隻是有些人方才透出的探究和審視卻幾乎不見,全都用一種驚愕且敬畏的眼神瞅著季春花。


    就好像... ...就好像她不是她了。


    不是她們知道的那個她,是個沒見過的人。


    劉大姐跟尤姐二人麵麵相覷,同時在對方的表情中看到了不可思議。


    她們村委會的何書記就是個文縐縐的年輕幹部,平日沒啥事就喜歡咬文嚼字,滿肚子的墨水兒。


    那話有時候聽起來很拗口,可她們卻覺得很了不起。


    剛才,季春花說的那段話,就跟何書記的語氣很像很像!


    哪兒像是胡謅擺列信口拈來的?明顯是真的懂,才能說得這麽像回事!


    劉大姐還未徹底回神,隻木木然地盯著季春花看,像是詢問又像是感慨般訥訥道:“季,季春花同誌... ...你是從哪兒學到這些的?”


    “我也沒聽說你原先念過書啊,你咋懂得這麽多呢?”


    旁邊的季琴早已攥緊十指,猩紅著雙眼鬼鬼祟祟地退出人群。


    她眼底陰邪的嫉妒和憎恨滿到溢出,令她再難忍受多待一秒。


    她聽到季春花傻乎乎的一笑,“是我原先聽一個教書老先生說的。”


    季春花坦誠又真切地說:“那個老先生可厲害啦,就是咱們村的呀,我小的時候上山挖野菜總會路過他的院子!”


    “!”尤姐啪地一下拍了把大腿,“我知道,我知道那個... ...那先生姓盛!盛先生嘛,誒呦劉姐,你再細想想。”


    “他老光棍子一個嘞,總穿身髒兮兮的褂子,個性也可怪嘞,當年他還挨家挨戶地自發動員,說娃得讀書得學習才是。”


    “可當時咱們這可落後嘞,比現在還落後不少嘞。”


    劉大姐唰拉一下瞪大眼,想起啥來下意識地就找季琴,沒想卻不見了她的蹤影。


    她皺皺眉,帶著幾分不確定回憶道,“要是我沒記錯的話,當年那盛老先生還被季大強跟許麗從你娘家罵出來嘞... ...”


    “他們說你家一對寶貝心肝,讀書那麽苦,還沒啥用,才不會送他們去,還說他們閨女往後是要嫁到有錢人家享福的。”


    說著說著,昔日記憶逐漸清晰,劉大姐眼珠子也越瞪越大,下意識地就往後說:“盛先生又問,你家還有一個呐?”


    “一個胖丫頭,總擱我家後牆偷聽,娃指定是想念書的,這樣,我不收學費,你們就叫娃去念。”


    “... ...”


    季春花久久沉默,綿柔澄清的眼眸無聲燒紅。


    這是她從來都不知道的事情,是死了一回也不知道的事情。


    她攥緊胖乎乎的拳頭,糅雜著泥土的掌心又濕又髒。


    盡量保持鎮定,聲音隱隱打著顫問:“然後呢,然後他們說的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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