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虎更凶了,“吭聲兒啊!啞巴了是麽?”


    季春花又怔愣了好半晌,卻恍然失笑。


    她仰頭看著段虎,眸底一片軟,聲音也綿綿的,仿佛不再會被他蠻橫的態度影響半分,“我頭一回見著你這麽奇怪的人,明明是想對別人好,還非得嚷得這麽大聲,這麽嚇唬人。”


    “你... ...”季春花也沒啥文化,盯著他思索半天終於擠出來個她覺得挺恰當的詞兒,“你好可愛呀。”


    季春花抿著嘴兒,咯咯兒樂。


    段虎就聽“啪”的一聲響起,隻覺得腦子裏有根弦兒都崩了。


    他太陽穴突突跳動,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沉著麵色惡狠狠地問:“... ...肥婆,你剛才說的啥... ...”


    “是老子耳朵聾了麽??”


    季春花不回答,隻順著樓梯往上爬,帶著懇切轉移話題,“段虎,你還是快帶我去洗澡吧。”


    “樓道裏怪冷的。”


    段虎神色倏而滯住,“誰叫你那麽不痛快的,矯情又磨嘰。”


    他冷哼一聲,滿臉嫌棄,卻迅速轉身,“快到了,三層。”


    季春花看他拎著她那個滿滿登登的網兜兒,


    一步仨台階兒地往上邁,可邁出去後又故意站在原地等她一會兒,心底某個角落控製不住地往外冒泡泡兒,還是那種特別特別甜的泡泡兒。


    季春花從小就比別的女娃要胖上一圈兒,行動也更加遲緩。


    但季家卻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願意為了她停下腳步,等等她。


    季琴就不提了。


    反正她跟唱大戲的一樣,都是假的。


    想裝成啥樣兒就能裝成啥樣兒。


    季春花越尋思就越覺得嘴裏發苦,嗓子眼兒也刺痛。


    她上輩子到底過了個啥呢?


    活得那麽憋屈... ...又到底圖個啥呢?


    段虎那天晚上罵得特別對。


    她以為,有誰會感動、又有誰能念她的好兒麽?


    到了三層,段虎動作麻利地掏出鑰匙,站門口兒就跟個門神似的。


    “杵著做啥,進啊!”他抬抬下巴頦兒,示意季春花先進。


    季春花突然覺得心口怦怦跳,不自覺地又緊張起來。


    她怕太猶豫段虎又會急眼,便抓緊邁進去。


    段虎見此挑了挑眉峰,“這還差不多。”


    他也一腳邁進門,又“嘭”的一下反手關上。


    進屋以後,季春花一時也顧不上獨處的緊張了。


    眨巴著眼兒順著客廳往屋裏瞅。


    段虎見她這嚇不唧唧的樣兒,又覺得不痛快了,“站這能瞅著啥?進去瞅。”


    “這所兒房不是宿舍,是我自己住的。”


    “你去看去,我把煤燒上。等暖和點兒了你再洗。”


    說完,他便去爐子那兒把蓋子掀開,拿了個鐵鉤往裏放蜂窩煤。


    季春花啥也沒問。


    段虎卻開始不受控製地跟蹦豆子一樣不停地說,


    “我有時候太晚了... ...回不去的話就擱這兒住。”


    “原先我也跟我媽說過,縣城又不是沒房,這麽多房呢,叫她跟我一塊兒過來住。”


    “也買了個一樓,我不尋思她那走道兒不得勁麽?”


    說到這兒,他撓撓後腦勺兒嘖了一聲,“誰道了,她就得意堯河村那點破地方兒,說跟那兒有感情。”


    “... ...咱也不道是有個啥感情,我沒覺得她過去幾十年過的有多好。”


    說著話的功夫,他已經把爐子裏的煤燒著。


    火光幽幽映在他凶悍的臉上,又落進季春花眼中——


    她卻忽而覺得他眉梢眼尾透出幾分茫然酸楚。


    季春花心尖兒被揪了一下。


    還沒來得及思考,話就從嘴邊兒溜出,“我... ...你要是問我,我從小到大也都過得不高興,不順當。”


    “... ...季家的事兒,就是媒婆不跟你說你也肯定聽說過吧。”


    季春花是直到重生以後才逐漸話多起來,也學會鼓起勇氣表達自己的想法。


    但她仍然帶著無法立刻改掉的自卑和怯懦,說著說著就不敢直視他了。


    隻低頭瞅腳尖。


    她耷拉著細軟眼睫,訥訥地繼續道:“但你要是問我舍不舍得一下子離開堯河村,我還是不舍得的... ...不是為了誰,是為了從前走過來的那些日子。”


    “我想我是咋走過村兒裏那些難走的路,又是咋一點一點兒長大的... ...我是舍不得那片土地,不是舍不得哪個人。”


    “當,當然!”季春花驀地抬頭,磕巴兩下,


    豐腴麵頰也生出紅意,眼神兒左右搖擺,“當然你跟孫嬸兒以前,肯定有好多很好的回憶,你,我知道你爺爺奶奶那一輩兒,都很疼你... ...”


    “... ...”


    段虎也沒言聲了。


    這是季春花沒想到的。


    原本一個說話粗又野,恨不能想說啥說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蠻人,他突然就不說話了。


    季春花腦門兒都開始冒了汗,心裏直打哆嗦。


    可她倒不是害怕段虎凶她,她是覺得自己可能說錯話了。


    哪兒有主動提起人家傷心事的。


    她上輩子就聽說過段虎家的事情,實在是一朝破敗,從天兒上跌到地下。


    季春花揪住衣擺,小聲又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 ...我這也都是聽外頭那些人說的。”


    她仍不敢去瞅段虎,腦瓜兒埋的越來越低。


    隨著耳畔躍入他沉甸甸的腳步聲,視線範圍內闖入一雙大腳,


    他今天還是穿的那雙趿拉板兒。


    “甭跟老子裝,你啥時候兒怕過我。抬頭兒。”


    段虎嗓子眼兒裏的嘶啞很重。


    聽得季春花心揪得更緊了,揪到覺得呼吸都被攥住。


    可她卻又忘不了方才他臉上的落寞,便強迫自己仰首與他對視——


    須臾。


    她瞧見了他燒紅的眼尾,眸底的血絲。


    “老子今兒白天跟我媽說的那些話你全當放屁呢,是麽?”


    段虎冷不丁地出手,粗糲虎口一把裹住她豐軟的下巴。


    他眯縫著眸,眼睫顯得更黑更硬,字字用力道:“說了,叫你,別、低、頭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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