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後。


    桐柏洲,廣陽縣,張府。


    一隻大而纖瘦的白鷺站在樓頂上,黑色的長喙啄著青瓦上的白色積冰,一下又一下,餘音泛起一圈又一圈白茫茫的冷色,向四下擴散,彌漫著一種瘮人的寒意。


    這樣的聲音,被前來的青衣小廝聽在耳中,即使穿著厚厚的棉衣,可不知為何,他還是感到一股說不出的徹骨之意從背脊上升起,忍不住瑟瑟發抖。


    這寒意仿佛滲入骨子裏,比外麵的風都要冷。


    周青推門出來,白鷺才停下啄冰的動作,然後發出一聲輕鳴,雙翅一展,徑直落到地上,跟在後麵。


    “帶路吧。”


    周青掃了一眼,開口說話,聲音平平淡淡。


    “是。”


    青衣小廝答應一聲,轉過身來,目中餘光正好瞥到周青腳下不知何時出現的一灘水漬,不由得想到這所謂“貴客”的來曆,驀然打了個寒戰,也不敢多看,悶頭帶路。


    兩人一白鷺出前院,過垂花門,再經抄手遊廊,最後進入偏西花園。剛入內,就有十幾株紅梅映著雪光,一片胭脂色裏,風骨精神。


    一名中年文士坐在八角亭裏,白麵無須,神態安詳自然。


    中年文士,也就是張府的二老爺,看到了周青和他身後白鷺,他不引人注目地皺了皺眉,抬手從亭中石案上拿起一封書信,然後交給身前的侍女,讓她送過去。


    “回信。”


    周青接過來一看,點了點頭,他想了想,將之收到袖裏放好。


    張府二老爺見周青把信收好,用手一指亭中汩汩汩響個不停的銅壺,嫋嫋的熱氣自壺口冒出來,凝而不散,狀若白煙,問道:“天氣太冷了,喝一杯熱茶暖一暖身子?”


    周青何等人物,對方這麽明顯的敷衍邀請,他如何聽不出來,於是果斷拒絕,道:“回去有事,不可久留。”


    張府二老爺真不願意和周青這等人多接觸,他聽周青這麽講,馬上順水推舟,趁勢送客,帶著虛假的遺憾,道:“既然如此,那就下一次吧。”


    下一次,那就是沒有下一次了。


    周青對此心知肚明,也不在乎,長笑一聲,和白鷺一起,一人一鳥,出了張府,往外走。


    外麵街道上,下的雪還沒有化盡,東一塊,西一塊的。沿街店鋪和酒樓絕大多數半掩著門,基本沒有客人,隻有三三兩兩的夥計攏在火爐前,低聲抱怨。


    這幾年不但水災肆虐,且冬天一年比一年都冷了,照這樣下去,該如何生活啊。


    縣衙裏的老爺們也好,城裏的神靈也罷,看上去也都不怎麽管用!


    周青聽著偶爾的閑言碎語,麵上不動聲色,卻暗自記在心裏,他不疾不徐地沿著街道走,待到城門地方,才招手喚來一輛馬車。


    “公子,要坐車?”


    車夫趕緊過來,滿麵堆笑。


    “亂石灣。”


    周青掀起車簾,穩穩上了馬車,那隻白鷺緊隨其後,躍上馬車車廂頂上,他手一抖,擲出一塊碎銀,吩咐道:“快一點。”


    “我,”


    車夫一捏碎銀的份量,原本要說的話馬上咽了下去,麵上笑容更盛,點頭哈腰,道:“這路我熟,公子瞧好就是了。”


    周青點點頭,放下車簾,坐在車廂中,在閉目養神。


    “走嘍。”


    車夫接了個大活兒,心情高興,馬鞭炫耀般地甩了個鞭花,發出一聲脆響,車輪骨碌碌向前,過城門,出城去了。


    離城越遠,人煙越是稀少。


    大片大片的田野一望無際,大風吹著,嗚嗚作響。時不時有一兩隻飛鳥掠翼飛過,叫聲淒厲。


    不知多久,馬嘶鳴傳來,馬車停住,車夫衝著裏麵,喊道:“公子,到地方了。”


    周青聽到聲音,睜開眼,掀開車簾一看,眼前大河寬闊浩蕩,隻是這個季節,河麵上結了冰,厚厚一層,稀稀疏疏的日光落下來,和冰色一碰,金白相磨,粼粼的色彩鋪展開來,有一種觸目驚心。


    周青跳下車來,在同時,站在車廂頂部的白鷺小腿一蹬,已經落到冰麵上,然後仰起脖頸,隱隱的,在它長喙上,不計其數的花紋如輪轉,生生不息,來來回回。


    長喙落下,下一刻,冰麵之上,飛濺起一塊塊碎冰。隨著白鷺的長喙不斷落下,飛濺的碎冰越來越多,冰麵上的窟窿越來越大,絲絲縷縷的寒氣從缺口中冒了出來。


    寒氣之後,缺口之下,水光如鏡,居然浮出三個水兵,俱是披甲持矛,頭上頂著大花魚頭,看上去猙獰可怕。


    車夫看到這一幕,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驚恐之色密布臉上,大叫一聲:“妖怪啊。”


    幾百年前,妖怪都屬於傳說。可最近,國家動蕩,天災頻發,妖怪開始成為人們偶爾談論的故事。這一次,居然見到真正的妖怪,如何不又驚又懼?


    車夫驚懼下,駕著馬車,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河堤,很快就消失不見。


    “走。”


    周青看了一眼自顧自飛走的白鷺,招呼一聲水兵,一行四人順著冰麵上的缺口,向河底深處去。


    亂石灣的水冰冷刺骨,且水流急湍,就是水性再好的人這個時候下水也得小心翼翼。不過周青等一行人卻踏浪分波,輕輕鬆鬆。


    半個時辰後,周青驀然覺得身子一沉,一股吸力發出,他不做抵抗,順勢進入水底漩渦裏。


    待他站穩後,已來到河底。


    原來這裏有一個凹麵,細細的霜沙密布,鋪滿左右,還有零零星星的珊瑚樹,發光的魚兒遊來遊去,斑斕多彩。


    應該是黑暗的河底,卻一片光明。


    光明的中央,矗立一座水府,四下琉璃色的彩光圍成一圈,亭台樓閣,應有盡有。


    兩個虎皮蝦兵站在水府門前,丈二高,身披黑甲,雙眼賽銅鈴,隻是站姿鬆鬆垮垮,正湊在一起閑聊。


    見周青出現,兩個蝦兵立刻站好,同時道:“黑蛇大將。”


    身為亂石灣水府的看門之人,最善於看人下菜。他們都有點背景,眼皮子也雜,知道來的黑蛇大將,最近迅速崛起,強勢霸道。


    對上這樣的人物,不得罪為妙。


    周青看了一眼,邁步踏過水府門檻,頓時間,眼前琉璃玉色大盛,四下光明繞以寶輪,懸而騰空,不斷徘徊於樓閣寶台之前,橫亙在半遮半掩的門扉之上。細細碎碎的色彩墜落下來,和地麵上的靈機一碰,自成火樹銀花,格外燦爛。


    亂石灣水府,經過曆代的經營,已經蔚然壯觀,崢嶸軒峻之中不乏華章寶彩。


    置身其中,似乎不見人間如獄。


    周青念頭轉動,腳下卻不停,他沿青石板路,繼續往前,穿過多個門戶後,到了後院。


    在此時,有一位蚌女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她五官精致,容顏清麗,一雙大眼睛看向周青,有阻擋之意。


    這是亂石灣河神的後院女眷所在,不允許無事打擾,免得衝撞了諸位夫人。


    周青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不等蚌女開口,直接道:“張府有回信,我給三夫人送來。”


    “啊,”


    聽到回信,蚌女嬌呼一聲,她知道自家夫人最近正惦記此事,於是也不用通報,引著周青入內,一邊走,一邊說話,道:“請隨我來,夫人正等著呢。”


    周青到了裏麵,就見水榭四麵開窗,兩麵窗戶上飾以五彩金雲龍紋,一絲一縷的明輝從花紋縫隙裏透過來,所有的光似乎匯聚到水榭中央一架雲榻上,披在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身上。


    能在亂石灣水府後院中脫穎而出,容貌氣質都是一等一的,不如此的話,豈能把河神迷得神魂顛倒?


    周青在門前停下步子,取出信來,交給了身旁的蚌女。


    雖然水族之中的男女關係相對開放,也沒有太多人間的禮法約束,但對方既然出身於張府,還是個大小姐,以己度人的話,還是避嫌一點為好。


    蚌女對這樣的動作有點奇怪,怔了怔,才接過周青放到自己眼前的信,小碎步來到雲榻前,將之遞了過去,低聲,道:“夫人,信。”


    雲榻上的張巧雲伸出纖纖玉手,接過來,展開一看,好看的細眉蹙著,好一會,她才幽幽歎息一聲,看向門口的周青,目中閃過一縷莫名之色,輕啟朱唇,道:“這次有勞將軍了,妾身銘記於心。”


    “夫人客氣了。”


    周青感受到一種疏離,心中有數,也不在意,隻說了幾句後,告辭離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煉道升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紙生雲煙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紙生雲煙並收藏煉道升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