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大家的廚房都放在樓道裏,一樓有天井的就比較劃算,可以在天井裏直接搭個簡易廚房,生爐子的煙塵大,一般住戶都不會放在家裏。


    “雪瑩,我帶了一位客人……”一進家門,錢彬的嗓門都溫柔了幾分。


    一道窈窕的身影從天井處走了過來,她30歲上下的年紀,齊耳短發,腰上係著圍裙,模樣周正,眉眼很淡,帶著一股書卷氣,氣質淡雅如菊。


    “快進來坐。”她笑著招呼道。


    “俞雪瑩,我愛人,你喊她嫂子就行,雪瑩,他叫秋火明,才高八鬥,‘相親’那小說就是他寫的。”


    錢彬給兩邊都介紹了一下。


    秋火明覺得俞雪瑩這名字有點熟,剛想詢問,就被他後麵這句恭維話,給岔過去了,一時間忘了想要問的話。


    “嫂子好,別聽彬哥說得這麽誇張……”秋火明適當地客氣了一下。


    客廳裏靠近角落,放著一台嶄新的台式電風扇,就擱置在一張顏色脫落的老木頭凳子上,錢峰大剌剌地走過去,把風扇打開,室內頓時響起了電機輕微的聲音,風將秋火明的襯衫吹的略微拂動。


    錢彬有些嗔怪地看了俞雪瑩一眼。


    俞雪瑩秒懂,“我一個人在家,開著費電……”


    “特意給你買的,你要是中暑了,那可不比電費貴?”


    “行了,還有客人在。”俞雪瑩白了他一眼,“跟我去廚房端菜。”


    那隻貓見眾人聚集在飯桌,趁大家不留意,一溜煙轉移陣線到了客廳小沙發的後麵去了,它從沙發後麵露出半個腦袋,默默窺視著眾人。


    一直到飯菜都端上桌了,它這才施施然地走近,蹭了蹭女主人。


    俞雪瑩彎腰摸了摸它的頭,接著順手將它抱了起來,起身走到天井處拿了一個裝了貓飯的小碗,放置在牆角處,“虎子,沒忘了你,這是特意給你留的。”


    肥貓叫了一聲,開始低頭舔食碗裏的貓飯。


    秋火明一行人,等她回到餐桌,這才開始動起筷子,桌上開了一瓶白酒,一看就知道是從首都帶來的二鍋頭。


    錢彬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接著他指著當中的那份砂鍋湯問道:“小秋,你猜這是什麽?”


    秋火明看了一眼,“三鮮鍋?”


    俞雪瑩笑道:“略有偏差,沒有三鮮不成席,三鮮不鮮不算好,籠統來說,你說得沒錯,這就是我們這裏的特色菜,‘黃陂三合’。”


    (黃陂三合)


    “這道菜是由魚圓、肉圓、肉糕三種食材蒸熟而成,再回鍋加入湯底,味道鮮美,我以前跟你彬哥在東北,那裏天寒地凍的,我就想著這一口,香的不得了……”


    話說完,她用湯勺給秋火明盛了一碗。


    秋火明吃了塊肉糕,“好吃,彈牙,還鮮!”


    “哎,嫂子、彬哥,你們咋會去東北的啊?”秋火明咽下肉糕,抬頭問道。


    錢彬舉起酒杯,“來,先喝一口,我慢慢跟你說。”大家聞言都舉起酒杯,在半空中碰了一下。


    錢彬昂起頭,一口喝完,“嘖”了一聲說道:“就是這味道,對味。”


    他放下酒杯,吃了口菜,不慌不忙地說道:“那年上山下鄉,我抽中了東北,一個林場,大冬天的,有一回咱知青點出了事……”


    一旁的俞雪瑩笑而不語,一杯酒下肚,她的臉色微紅,吃了口菜,安靜地聽著他說話。


    錢彬笑眯眯地繼續說道:“有一個女青年病了,她們正急著找幾位男青年去抬人,我一聽這話,立即衝了過去,見她高燒,壓根沒等其他人,我直接背著你嫂子就去了衛生所,這一來二去的,我們倆就好上了,在林場成的親……”


    “那邊太冷,大家的身子骨都熬壞了。”


    “你嫂子受不得凍,老中醫說了,要經常喝點酒才行,這不,她這酒量就快要超過我了……”


    錢彬“哈哈哈”笑了起來,“前幾年開放高考,我們知青點就鬧開了,大家空了就複習,這不,我跟你嫂子就一起考上了,就是報考的時候出了岔子,你嫂子在漢江讀的大學,我在首都……”


    秋火明點點頭,“那嫂子學的是什麽專業?”


    “她學的是應用數學……那時候剛恢複高考,沒幾個專業能選的,畢業後就直接分配到漢江科學研究所了。”


    俞雪瑩接著說道:“這幾年,苦了你彬哥了,他在這裏,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也就你是覺得我厲害,我接連幾部戲,都折了……”錢彬微微有些鬱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氣喝完。


    錢峰嘀咕了一句,“不如回首都吧,那邊的配置可比這裏強多了……”


    錢彬在桌下踢了他一腳,“廢什麽話,倒酒。”


    錢峰訕訕地收了聲,磨蹭著拿起酒瓶,將大家桌上的空杯子加滿。


    秋火明見狀岔開話題,他指著桌上另一道菜沒見過的菜式問道:“嫂子,這是什麽菜?”


    俞雪瑩問道:“你剛剛吃的時候,吃出什麽了嗎?”


    “有糯米、肉、香菇……對,還有筍!”


    “看來你這嘴也挺叼啊,都說準了,這道菜就叫做‘三鮮豆皮’,也是我們漢江人的‘過早’,就是指早飯,外麵這層,是用綠豆、大米混合磨漿攤成皮……”


    (三鮮豆皮)


    “到我們漢江,這道菜那可是必吃,不然就白來一趟了……”


    秋火明笑了起來,“還好今天我來這吃飯,不然,我就是白來一趟了漢江了……”


    錢彬被這麽一打岔,也沒剛剛那麽頹廢,“雪瑩,過兩天你休息,來我們劇院看看,小秋的這部戲,莪覺得能火!”


    俞雪瑩笑容溫婉,“好,我信你。”


    錢彬聽到她說這話,頓時連表情都柔和起來,一旁的錢峰偷偷給秋火明使了個眼色,做出一副不忍看的表情。


    這錢彬大概就是後世人們常說的‘戀愛腦’。


    秋火明的腦海裏剛浮現這個詞,突然愣了一下,他想起來俞雪瑩這個名字的由來了。


    89年國內第一款中文操作係統發布,其中的主要技術攻關人員之一,就有她的名字。


    “嫂子,你在科學研究所裏做的是哪一塊?”秋火明問道。


    “計算機管理……”俞雪瑩笑道:“實際上就是打雜,不過,計算機確實好用。”


    秋火明暗想,果然是她,這位未來可是個大神級人物啊,他舉起酒杯,“我敬嫂子跟彬哥一杯,今天這餐飯,我來對了……”


    “合你的胃口就好。”俞雪瑩喝了杯中酒後,站了起來,“酒快沒了,我再去拿一瓶……”


    秋火明乍舌,趕緊站了起來,“嫂子,不用了,我酒量差,菜這麽好,我想吃點飯……”


    “行,那就不喝酒了,我把飯給端進來。”


    俞雪瑩伸手將他按在原位,她快步朝著天井方向走去。


    沒一會兒就直接把飯鍋給端了過來,放在木製的茶幾上,一伸手將秋火明的空碗拿在手上,順便給他盛上滿滿一碗飯。


    “謝謝嫂子。”秋火明趕緊站起來,雙手接過。


    “你這年輕人不錯,懂禮貌,你是大學生還是?”俞雪瑩坐下來問道。


    “今年大一,我學的是無線電……”秋火明解釋道。


    “我還以為你學的是中文。”錢彬在旁插一句話。


    錢峰也過去盛了一碗飯,回到位置上,邊吃邊說,“小秋還會彈吉他,水平跟我差不多。”


    秋火明看著桌上俞雪瑩跟錢彬探究的神色,忙解釋道:“都是業餘愛好,上不了台麵,哎,嫂子,你們的計算機,是哪年有的?”


    這打岔的方法很好用,果然俞雪瑩就被他繞了過去,“78年就有了,全國一共沒多少台,我們所也分了一台,它的計算能力確實很強大,很多數據分析現在都靠它了……”


    果然搞研發的人,一說到專業知識,就開始滔滔不絕了。


    秋火明聽得起勁,旁邊的錢峰不耐煩了,“聽不懂,我們換個話題吧。”


    俞雪瑩這才反應過來,“哎呀,我這一說到興頭上,就忘了,工作不能帶回家……”


    她看向錢彬,他倒是不介意,笑眯眯地又抿了一口酒。


    戶外的貓吃飽了飯,從天井的圍牆跑出去溜圈了,這會兒剛回來,在天井裏突然叫了一聲,緊接著是盆被打翻的聲音。


    俞雪瑩趕緊站了起來,打開戶外燈。


    隻見那隻胖橘貓正死死咬住一隻肥碩的老鼠。


    秋火明走過去,站在俞雪瑩身側,“這貓真是隻好貓!”後世的一些寵物貓,哪有這麽生猛。


    “嗯,虎子可機靈了,有它在,連小偷都不敢進來。”聽到秋火明誇讚她的貓,俞雪瑩的臉上露出了笑意。


    “這事是真的!”錢彬說道:“就上個月,一個毛賊從天井的圍牆爬進來,被虎子給嚇回去了……”


    “虎子這爪子,鋒利著呢。”他稱讚道。


    胖橘大概是知道別人正在誇它,它突然鬆開嘴,那隻奄奄一息的老鼠頓時利索地翻身就逃,把一旁觀看的秋火明給嚇了一跳。


    隻見胖橘不慌不忙地跟著老鼠,時不時撲過去,堵住它的去路,這麽一來一回,老鼠累的幹脆原地待著不動了……


    貓戲老鼠果然真有其事。


    “我吃飽了,小秋,你要回去嗎?我跟你一起出去,我要去公園看看別人跳舞……”錢峰說道。


    “行,那一起吧。”秋火明從小沙發上把背包背好。


    “彬哥、嫂子,我先走了。”


    “吃飽了沒啊?”俞雪瑩問道。


    “吃飽了,菜特別好吃。”秋火明摸了摸肚子說道。


    “那就好,回頭多來家裏吃飯,我跟你彬哥兩個人吃不完……”


    “行,有機會我一定來。”秋火明揮了揮手,跟門口等的有些不耐煩的錢峰一道出了門。


    一出門沒走多遠,就聽錢峰抱怨了,“我哥這人腦子一根筋,我嫂子她早年虧了身子,說是很難有孩子了,他還非得不離不棄,我爸媽頭發都給急白了……”


    “你爸媽大概60多了吧,頭發白了那是正常的生理現象。”


    “我……”錢峰一時語塞。


    “你小年輕不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錢峰一副老氣橫秋地教育起秋火明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錢哥,這無後的意思是指,娶老婆沒告訴爹媽……不是子嗣的意思。”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大院的門外了。


    街道上依舊是熱鬧的,這裏是漢江的老城區,居民密集。


    不遠處的公園外,人潮湧動,音樂聲隨著晚風傳遞過來。


    被堵得無話可說的錢峰“哼”了一聲,“行了,你們寫書的嘴皮子最利索了,不跟你說了,你是什麽時候的火車?”


    “明天中午。”


    “行,明天我來送你吧。”


    “不用了,近的很,我直接走過去。”


    “那行,回頭多聯係,說不定,以後我也要到羊城去轉轉。”


    “歡迎,直接到我們學校來找我就行。”


    兩個人話不投機,很快就散了。


    錢峰這個人跟他哥一比,那就是天淵之別了,人品跟才華都不能同日而語。


    雖說心眼也不壞,但是背後議論自家哥哥與嫂子總歸是不好。


    自己畢竟跟他們隻是剛剛結識,就說出他們這麽隱秘的事情來。


    錢峰這嘴巴守不住秘密,日後在職場上怕是也難以精進。


    秋火明沿著公園外側的街道往前走去,這個點,附近乘涼的人正是最多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涼床與竹椅子,將人行道占去了大半。


    他經過的那些人的身邊,聽著他們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話,一種身為異鄉人的感覺開始蔓延……


    自己上午寄信的時候,應該給父母也寫一封信,畢竟離開這麽久了,想到這裏,他的腳步加快了許多,今晚寫也一樣,明早順便寄了。


    他有很多話想跟陳素娘說,包括這次的沿途見識到的人和事。


    至於秋建設,順便提一句問候就行。


    在街口轉彎,沒走多遠,就到了自己暫住的招待所,他徑直上了三樓,還沒到門口,就發現門是開著的,裏麵亮著燈,幾隻飛蟲在燈炮前飛舞,一個胖子正背對著走廊,在換上身的衣服。


    看來另一張床鋪有人入住了。


    秋火明快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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