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放下酒杯,當即回答道。


    “我有兩策可使楚國富強、節製世家,一為法製,二為中央製。”


    季書頓時大喜。


    “請先生細說。”


    “我說之前,請季兄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若我滿意了,自然會說。”


    這是要反將我一軍嗎?


    季書愣了愣,一問換一問,他倒也不吃虧。


    “先生請問。”


    “好!”


    法正帶著一股莫名的笑意看著季書,繼續說道。


    “先前我所說,其實並非站在更高的角度處理問題就更好。”


    “漢武大帝戰到匈奴西遷,使部分匈奴人歸順大漢,將北境的土地納入大漢的治下。但並不是所有皇帝都能實現武帝這樣的戰績,從更低的角度考慮,蠶食、分化外夷,從此獲益才是最佳的方法。”


    “季兄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天下百姓,那你又要為這天下百姓做到何種地步?要知道,楚國新法已使百姓獲得了土地、又去除了一身舊債,若非眼下戰亂,休養數年,這百姓過的日子可不比當初文景之治時差了。你還不滿足?你到底想建一個怎樣的盛世帝國?孫策又是怎麽想的?”


    法正不得季書回答,滔滔不絕道。


    “北伐徐州時,你就敢將荊州軍情按下,替孫策抉擇!你考慮的沒錯,孫策是楚國的戰神,是楚國的支柱,絕不能倒、絕不能錯。但你有沒有想過,誰才是楚國的王?”


    “孫策才是楚國的王!正是因為他背負了民眾的愛戴、將士們的信任,才正該他來決定楚國的命運,正該他來背負進兵和退兵的責任!”


    “孫策想做什麽樣的決定?他想要入袋為安的利益?還是想要武帝那般名留史冊的功績?還是真的願意施行一個,他自己有生之年都看不到盡頭,隻對國家有益的政策?這些憑什麽是你來決定?”


    “季書,你已經僭越君臣之界了。”


    法正雙手按在桌桉上,身子微微前傾,臉上依然掛著那莫名的笑意。


    “放肆!法正,你敢汙蔑我師!”


    陸遜憤怒地站了起來,眼看就要拔劍。


    “坐下!”


    “可是,他!”


    “坐下!”


    陸遜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了,眼神依然狠狠瞪著法正。


    季書歎了一口氣。


    法正的指責不可謂不尖銳,特別是在這個講究忠義的時代。今天這番話若是被旁人聽了,足夠成為攻訐季書的把柄。


    孫策一直以來都對他極為寬容,加上這些年手握大權,已經讓季書漸漸忘記了初次麵對這個世界時的卑微,忘了曾經謹小慎微、一點點籌劃的敬畏。


    “嗬,我明白了。先生問的是,我要的是什麽?”


    “曾經我也想過,百萬將士匍匐在我的腳下,為我征戰四方;後宮佳麗三千,每日變著花樣歡淫的日子。”


    “但見到了戰爭的殘酷,爾虞我詐、骨肉相殘、流血千裏,我才知道,這不是拿來做功勳,讓我逞威風的事情。而我也有幸遇到了一個性情相投,願意為我舍棄一切的女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這一生有一人足以,這世間再多的美人我也不換。”


    “如今,我要的不多。平息戰亂、統一中原,看著大哥戴上皇帝的冠冕,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帝國。”


    陸遜從剛才第二句起就一臉震驚地看著季書,也不敢說話了。


    法正聽完,則又倒了一杯酒,輕笑一聲道。


    “竟然讓我生出了一絲小小的感動。來,我敬季兄一杯。”


    季書也不客氣,拿起酒杯就喝。


    “幹!”


    喝完這一杯,法正甩了甩袖子,略微坐直了些開始說道。


    “既然季兄坦誠相告,那我就說上一說。”


    “楚國新法的實質說穿了不過是‘以民為本’罷了,早在數百年前春秋戰國時先賢中就有孔子、墨子提出了,更是儒家思想的核心。這新法比漢文帝、漢景帝、光武帝的輕徭薄役確實還要出色幾分,亂世出英雄啊,若是換了別的朝代諸葛家就要出兩位丞相了。”


    “楚國新法確實是個新鮮玩意兒,但憑此就想改變世道,實現天下大同、人人如龍的世界?”


    嗬。


    法正搖搖頭,歎息道。


    “有錢能使鬼推磨。”


    “世家們隻是還不習慣使用新的工具罷了,土地變成了錢財罷了。不出十年,他們就能琢磨出其中的道理來。”


    “人活著就會有需求。如今楚國百姓有了自己耕種的土地,要不要娶媳婦啊?嗯,出個彩禮顯得上流一點吧?別人家新人住進了新房子,你要不要建啊?這成了家,生了孩子,朝廷還免費教了幾年字,你要不要讓孩子繼續讀書以後考取功名,成為新的達官顯貴啊?”


    “這用錢的地方不就來了嗎?以前交不起田租要給世家老爺當仆役,以後還不起錢又能高貴到哪裏去?不過是從還田租的豬狗,變成了還債的牛馬罷了。”


    “當然也不能說毫無進步。起碼,平民百姓從中得到了一絲尊嚴和一絲生活,而這也就足夠他們為孫策大人甘心效死的了。”


    法正冷笑著自顧倒酒。


    季書有那麽一瞬間脊背發涼,甚至想立刻殺死法正,但他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季書沉聲問道。


    “那通過立法就可製衡世家嗎?”


    法正喝了一杯酒潤潤喉嚨,抬起頭繼續說道。


    “立法當然是要立的,但隻是立法,不是我說的法製。”


    “秦法沿用的是商君之法,隻講律法,不通人情,世人畏懼,謂之酷法。”


    “漢承秦製,沿用了秦法,但是律法隻是輔助,以官位更高者的意見為主。哪怕犯了死罪,隻要審判者官位夠高,甚至可以免罪。這是終究是人治。”


    “我所說的法製,是以律法為主,人治為輔。律法一旦製定,審判者隻能在人情事理之上略微調整。哪怕皇帝違背都要受到合理的處罰,如此才能上行下效,真正以律法來驅動國家這輛戰車。世家要麽成為其中運轉的齒輪,要麽就將被其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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