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小姨從廣州回來了,這件事完全不出我的意料。早在幾周前,我就從媽媽與外婆的細碎交談中捕捉到了這一信息。她的歸來,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家庭聚會的前奏,而我,早已在心中默默預設了自己的角色——那個即將被邊緣化的旁觀者。


    那天,她風塵仆仆,提著大包小包,一臉疲憊卻難掩眼中的喜悅,幾乎是衝進家門的那一刻,便直接越過所有人,將她那個稚嫩的兒子緊緊抱在懷裏,仿佛整個世界都融化在了那個溫暖的懷抱中。小家夥,那個初來乍到卻迅速占據了家中每個人心田的小生命,此刻在家人的眼中,地位又悄無聲息地上升了一個層次。大人們圍著他,爭先恐後地逗弄,笑聲、談話聲此起彼伏,還有他那偶爾傳來的清脆啼哭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如同一首溫馨而又略帶喧鬧的家庭交響曲,回蕩在每一個角落。


    而我,就像是一個被遺忘的音符,又一次驗證了自己內心的預言。我站在這個熱鬧非凡的角落,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五味雜陳,感覺自己仿佛成了那個格格不入、多餘的存在。我試圖融入,卻發現自己的身影在這份喜悅中顯得格外孤單。


    年夜飯桌上,燈光柔和,菜肴豐盛,我卻隻是默默地扒拉著碗裏的米飯,機械地咀嚼,每一口都像是嚼著心中的苦澀。偶爾抬頭,視線穿過層層熱氣,我看見小姨滿眼的溫柔都毫無保留地傾注在了懷中的寶貝身上,那眼神中的寵溺與滿足,是我從未見過的。我低下頭,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苦笑。這樣的場景,我確實是第一次經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感如潮水般湧來。


    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家庭聚會上的焦點,無論是長輩的誇讚還是同齡人的羨慕,都讓我習慣了那份被關注的感覺。然而此刻,我卻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邊緣化,仿佛一夜之間,我從舞台中央被推到了角落,成了一個無人問津的配角。


    我心中充滿了困惑與不解,仿佛被一團迷霧緊緊包裹,找不到出口。我深知,小姨盡管背負著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但她對那個新生命的愛,卻是那麽的真摯而深沉,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每一次溫柔的凝視,都流露出她對這個孩子無盡的疼愛與期待。而我的媽媽,她不僅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更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守護者,她的愛如同溫暖的陽光,時刻照耀著我,給予我力量與勇氣。然而,我不明白,為何要將這兩份同樣珍貴、同樣不可或缺的母愛,都傾注在這個初來乍到的小生命上?那我呢?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員,我的位置在哪裏?我的感受、我的情緒,難道在這個大家庭中,就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重要性嗎?


    “小姨,你的兒子如果管我媽叫媽,你心裏真的不會覺得難受嗎?你真的可以接受這樣的安排嗎?”我內心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洶湧,再也壓抑不住,終於鼓起勇氣,將這個問題拋向了小姨。


    “當然可以。”小姨的回答平靜而堅定,卻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為什麽?”我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答案,與我內心的預期相差甚遠,讓我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不為什麽,你爸爸是軍人,還是軍人的後代,你媽媽經營著生意,家庭背景清白,社會地位也不低。我兒子到了你家,無論是教育還是未來的發展,都會有一個更好的起點。而且,我還會在他身邊照顧他,等他長大以後,我再告訴他真相,他最終還是會回到我身邊。現在有人願意幫我分擔撫養的費用,這不是一件好事嗎?再說,如果哪一天孩子的爸爸回來了,我還可以向他索要一筆撫養費。這樣一舉兩得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小姨的話,句句都是歪理,卻又句句如刀,刺痛了我的心。


    “你這算盤打得可真夠精明的!”我憤怒地反駁,“那我呢?我家呢?憑什麽要為你一個人服務?憑什麽要為了你和你的兒子犧牲這麽多?”


    “憑什麽?就憑當初你姑姑在法院沒有幫我周旋,讓我有機會在那場官司中勝訴,而不是讓我失去了本該屬於我的一切,失去自由;就憑你媽媽沒有大發慈悲,當時拿錢出來給我還債,還了我就可以少判一些;就憑你家條件優渥,你可以無憂無慮地規劃未來,甚至有現在出國留學的機會,享受那些多少人夢寐以求卻遙不可及的優質教育資源。你擁有的,我兒子也必須要有!這一切,都是你家欠我的!”小姨的話語如同狂風暴雨中的冰雹,每一句都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尖銳而刺耳,讓我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言辭,隻能任由那些無理的指責在耳邊回響。


    “你入獄,這一切的根源都在於你觸犯了法律,那是任何人都無法逃避的公正裁決。我姑姑,她身為一名法官,她的職責是維護法律的尊嚴與公正,她怎麽可能為了你而徇私枉法呢?這是對她職業信仰的背叛,也是對她人格的侮辱。你應該明白,法律麵前人人平等,沒有人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我語氣堅定,試圖讓小姨認清現實。


    “至於你欠下的那些債務,我媽,她出於對你的親情,不忍看你被債主逼得無處藏身,才咬牙替你償還。你可知道,那些錢是我們家多年的積蓄,是我父母辛勤工作、節衣縮食積攢下來的。因為你的錯誤,我們家承受了多大的經濟壓力,你又是否真正體會過這種負擔帶給我們的痛苦?”我的聲音微微顫抖,心中的不滿與無奈交織在一起。


    “就這麽說吧,我不好,誰也別想好。”她的話語中全是報複的意味,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歸咎於他人,以此來尋找一絲心理平衡。


    說完,小姨竟直接轉身,仿佛剛才的一切對話都未曾發生過。她的臉上迅速換上了另一副麵孔,笑容滿麵地融入到了周圍人的談話中,仿佛剛才那個憤怒、絕望的人並不是她。而我,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得措手不及,呆坐在原地。我從未設想過,一個人的偏執與自私能夠扭曲到如此不可思議的程度。這些看似有理有據,實則漏洞百出的說辭,在我這個秉持著公正與理性的人看來,簡直是荒謬絕倫!我試圖去理解她的立場,去探尋她內心深處那份不平衡的根源,但最終還是失敗了。這樣的邏輯,如同一個錯綜複雜的迷宮,讓人找不到出口,也看不清真相。


    客廳裏,親人們的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他們正沉浸在這個新生命到來的喜悅之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然而,在這份喜悅的海洋中,我卻仿佛是一個被隔絕的孤島,無人問津,無人理解。我的思緒如同飄蕩在空中的落葉,無助而迷茫,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灣。


    我環顧四周,試圖從親人們的眼神中尋找一絲同情或關注,但得到的隻有冷漠和忽視。他們似乎都忘記了,我也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我也有著自己的情感和需求。在這個關鍵時刻,我所期待的,哪怕隻是一句簡單的問候,一個溫暖的擁抱,都顯得那麽奢侈。


    大人們的要求如同無形的枷鎖,將我牢牢束縛在這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場景中,讓我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接受這個似乎奪走了我所有光芒的新生命。他們似乎認為,我應該無條件地歡迎這個新成員的到來,應該將所有的不滿和失落都埋藏在心底,展現出最燦爛的笑容。然而,他們又何曾想過,我的感受、我的情緒,在這個家中,同樣需要被看見、被理解、被尊重。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與無助,仿佛自己才真的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孤兒。我站在這個充滿歡聲笑語的家庭邊緣,看著那些曾經熟悉的麵孔變得陌生而遙遠,默默地承受著這份不屬於我的冷漠與疏離。我的內心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仿佛整個世界都對我關閉了大門,將我獨自一人留在了黑暗之中。


    我緩緩走到陽台,輕輕推開窗戶,一股凜冽的寒風仿佛帶著千萬把細針,瞬間穿透了我的衣衫,直刺我的骨髓,卻也奇跡般地喚醒了我沉睡的神經,讓我從先前那片陰鬱頹廢的迷霧中猛然掙脫。年三十的夜晚,天空飄起了雪花,它們輕盈地舞動,一片接著一片,漸漸匯聚成一場盛大的白色盛宴,越下越大,直至將整個世界裝扮成一片銀裝素裹的仙境。姥姥家的小樓前,各家各戶的燈光在雪花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溫馨,大人們忙碌地穿梭於廚房與客廳之間,孩子們則興奮地期待著即將上演的煙花盛宴,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節日的喜悅,大家都在耐心地等待著新年倒計時的那一刻。


    記憶中,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毫不猶豫地穿上最厚的棉衣,戴上手套,飛奔下樓,加入到那群歡聲笑語中,與夥伴們一同嬉戲打鬧,享受那份純粹的快樂。但今年的我,卻像被無形的枷鎖束縛住了雙腿,連挪動半步都顯得異常艱難。是的,我的底氣,那份曾經讓我無所畏懼、勇往直前的力量,不知何時已悄然流逝,隻留下一個空洞而失落的自我。


    “新年快樂!”就在倒計時的鍾聲即將敲響最後一下時,整個小區的人們不約而同地齊聲高喊,那聲音中充滿了對新年的期盼與祝福。我呆呆地望著窗外那一張張洋溢著幸福笑容的臉龐,再低頭看看自己,心中那份曾經的熱情與光芒似乎已被歲月的塵埃所掩埋,變得黯淡無光。


    正當我沉浸在自我否定的深淵中時,一個熟悉而又溫暖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跟我回家過年,回我們的家。”那是毛潤辰,他仿佛是我生命中的一束光,總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我猛地抬頭,向遠處望去,隻見毛潤辰正站在不遠處被雪覆蓋的花壇上,他揮舞著那條鮮豔的紅圍巾,就像冬日裏的一抹亮色,正向我熱情地招手。


    那一刻,我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推動,再也不想繼續留在這個讓我感到窒息的地方。我轉身,幾乎是跑著回到屋內,一把抓起掛在衣架上的外套,不顧一切地向樓下衝去。可身後,竟然沒有一絲來自屋內人的呼喚或挽留,仿佛他們早已預料到這一刻的到來,又或者,這真的是我們之間一次體麵的告別。


    當我氣喘籲籲地跑到毛潤辰麵前時,抬頭對上他那雙明亮而堅定的眼眸,心中頓時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或許,在這個看似喧囂實則冷漠的家庭裏,我並非一無是處,至少,還有他,願意伸出雙手,給我一個可以依靠的溫暖港灣。他微笑著拉起我的手,輕聲說:“走,回家。”


    “回家。”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眶中不禁泛起了淚光。我們並肩走出院門,寒風依舊呼嘯,但此刻的我卻絲毫感覺不到寒冷。因為有他相伴,我不再孤單。新的一年,我堅信,自己定能找到那個真正屬於自己的位置,不再隻是那個在人群中默默無聞、站在角落裏的旁觀者。


    “謝謝你,又一次將狼狽不堪、幾乎要迷失自我的我帶離了那個充滿冷漠與孤獨的地方。”我望著毛潤辰,夜色下,他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仿佛是我的避風港,為我擋住了所有的風雨。


    “不,應該說是他們——命運或者某種神秘的力量給了我這個保護你的機會。”毛潤辰微笑著搖了搖頭。


    “你不是應該在你奶奶家,過團圓年嗎?”


    “我奶說讓我去接你,一起回家過年。”毛潤辰的話語簡短,也讓我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意。原來,在他心中,我已經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家,也是我的家。


    我想象著,當我們一起踏進那個熟悉的家門,迎接我們的是奶奶慈祥的笑容和熱氣騰騰的年夜飯。那一刻,所有的疲憊和狼狽都將煙消雲散,隻剩下滿滿的幸福和溫暖。


    我感激地看著毛潤辰,心中充滿了感動和力量。因為,我又有家了,更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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