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觀主此言可有把握——”


    張法維看著眼前這個自從跟著上上一代天師入京之後,自成化以來四十年留在京中顯靈宮中護佑君王,和龍虎山祖庭天師道日漸疏遠,相反和北方的全真教門愈發親近的龍虎山上清宮達觀院道士邵元節。


    更尷尬的是,這家夥和上上代天師也是以師兄弟相稱,若不是不是張氏族人,連張法維都要稱他一句師叔。


    至於張永續,邵元節離開龍虎山時,他還沒出生。


    張永續看著這個據說才能非凡的老人,想到他背後可能存在南北教門之爭,目光中不由得閃過了幾分憂慮。


    尤其是,當初帶著邵元節進京的那位天師,有可能和正德十四年的寧王造反一事牽扯不清,甚至有可能直接參與了寧王霍亂南方的謀逆之中。


    此時這位出身龍虎山的邵觀主究竟立場為何,就顯得愈發微妙了起來。


    麵前這老道雖然已年近七十,但鶴發童顏,眼眸明亮,縱然是在金陵戰場也是健步如飛。


    眼見百萬軍士橫死疆場,卻也依然沒有絲毫膽怯之色。


    隻見聽到張法維的話,他笑了笑,笑容中夾雜了一抹張法維看不懂意味。


    一邊笑,一邊捋動自己的胡須。


    他胡須白而長,密集卻不顯得雜亂。


    片刻,他抬頭,看著這個論輩分該管自己叫師叔,卻因為自己不是他們張家人,隻能稱邵觀主的張法維。


    將那半柄斷劍持在手中。


    “天子出戰金陵前,真武大帝曾托夢於我,令我護衛左右,保陛下周全——”


    雖然他的話很平靜,但在場所有聽見他口中所言的道門真人都能感受到他心中那種極致的自信和——狂妄。


    仙神托夢,這是曆代那些真的要大宏願,建大功業的祖師起事之前方使用的托詞。


    更何況此處天師府諸多真人在此,邵元節此人入京前不過是龍虎山上一普通道人,縱然在京四十年,深受曆代天子信任,任三大宮觀之一的顯靈宮的觀主,此言此行,未免太過猖狂了一些,令人不喜。


    至於人群——則主要是早就看這個外姓之人,卻頂著龍虎山的名號,服侍四代天子而格外不爽的張氏子弟的不滿。


    但邵元節似乎對於這些天師府的張姓天師們的想法毫不在意。


    他撚動胡須,眼神微眯之下透露著幾分不屑和鄙夷。


    就像他第一次隨同第四十七代天師前往京城的時候,麵對天師道中那些同行的張姓族人的質疑時,他所做的那樣。


    他不需要反駁,當那位試圖重振明廷榮光,將大明從土木堡慘敗的陰影中拉出的成化帝,大明憲宗皇帝命其麾下的傳奉官傳召自己與龍虎山魁首張天師共同麵聖之時,那些未被召喚的張氏子弟臉上的震驚和嫉妒之色。


    那時邵元節也是像現在這樣輕笑。


    沒有任何解釋,對這些庸碌之輩,他永遠都將報以最無聲的蔑視。


    這些張道陵的後人,沉迷於血脈帶給他們的虛幻人榮光,已經距離真正的大道太遠太遠了。


    祖輩留下的遺產太過於豐厚,以至於上到曆代天師,下到各派弟子,已經失去了進取創新的動力。


    如果不相信,那就請這些張氏族人捫心自問。


    一千年來,或者說,從魏晉時期那混亂無比,但玄門理論卻在實踐中得到極大的大爆發的時代以來。


    他們這些張氏子弟不說擺脫前人的影響,走出新路。


    就算是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前行,開創出來新的法術寶誥齋醮之術又有幾個?


    寥寥無幾。


    所有人使用的咒文,符籙,同千年前的古人相比並沒有什麽新意。


    甚至有些地方因為傳承的遺失,咒文不全,威力還不如古籍上的記載。


    曆代天師顯然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如果天師府永遠都活在祖輩的陰影中,那麽隨著一代代天師死去化為飛天大鬼。


    鎖龍井內陰力隨著一代代天師的隕落而滋生,而龍虎山上陽氣不長。


    那麽……


    冷眼掃過這些眼神中隱隱露著因為自己拒絕張天師的提議而些許不悅之色的張氏族人。


    這位年近七十的原龍虎山道人邵元節卻不動聲色的抽動嘴角,冷笑了一聲。


    如此愚鈍可悲之人,縱然再多,又有何好懼。


    “我讚同邵觀主的看法!可請真武大帝下凡降妖!不過布九天引雷之陣亦可並行!”


    此時,道門北教,現任全真掌教,白雲觀觀主藍道行突然出口發言,相助這位已經在京城與自己共事四十年的同僚。


    聽到全真掌教都已經發話,此時諸多全真真人也都點頭,表示有理,若是邵元節真能召真武大帝下凡,那將會是極大的助力,就算不能,自己等人合力也足以引九天驚雷下界除妖。


    無論怎麽看都不是一件壞事。


    聽到這話,南派天師道張姓天師們看著眼前的情景,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畢竟邵元節無論怎麽看都出身龍虎山,當代天師開口,便理應遵從才是。


    怎能當麵反駁,而北派道門不光不阻止,更是在一旁附和支持,仿佛是自己等人不想讓邵元節在天子麵前建功立業一般,顯得天師府無容人之量,氣量狹小了起來。


    此時大敵當前,雖然天師府和邵元節,乃至於北派全真彼此因為曆史上有些過節。


    隱隱間氣氛有些不對。


    但都還是知道以大局為重。


    雖然心中不快,但言語之間並無多少衝突。


    “那就如藍道行所言,我等布九天引雷大陣助天子驅逐大妖,請真武大帝下凡一事便由邵觀主主持便是,隻是不知需要何種材料,需多少人手,費時幾何?”


    張永續雖然遠在京城,但這張法維手中的八卦鏡乃是他們龍虎山的至寶。


    可洞曉陰陽,監察天下。


    又怎能感受不到邵元節這個曾在成化年間,陪同天師入京的顯靈觀觀主三言兩語間,跳動的這些自持血統高貴的張氏道人身上的諸多火氣。


    此人恐怕不僅修為高深,恐怕在引災入厄一類的外道上成就同樣不容小覷。


    而自永嘉之亂以來,道分南北,沿江對峙。


    甚至不乏各為其主,刀兵相見的時刻。


    雖然如今天下一統,但有些恩怨卻不是那麽容易隨著時間化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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