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隻有一兩人也就罷了。


    畢竟佛門乃玄修之地,有點異象實際上並非是什麽奇怪之事。


    哪個廟宇沒有些或真或假的古怪傳聞,如果連這都沒有,那又該如何吸引香客來訪,引得士紳慷慨解囊,為佛祖重塑金身呢?


    竹林幽深,朱厚熜看見深處似乎有著什麽人形的東西,在黑暗中靜靜的佇立。


    “您瞧!那就是我們那些成佛的曆代祖師!”


    小沙彌見朱厚熜感興趣,兩人年紀相仿,便拉著朱厚熜的手便興衝衝的要向竹林深處走去。


    身旁的王佐頓時警覺,卻被朱厚熜搖頭阻止。


    小沙彌平日裏在佛寺內遵守清規戒律,每天見的都是些足以當他爺爺父親的僧侶居士,沒有同齡玩伴,好不容易見到朱厚熜這個年紀的人到此處遊玩,還對自己的故事如此感興趣,自然是童心大起。


    三人一前兩後,穿過重重竹林,終於找到一條勉強可以通行通道。


    一邊撥開那些阻擋視線的竹葉,腳下的落葉被踩得咯吱作響,小沙彌指著竹林背後顯露出的那些形貌各異的佛像說道。


    “我們萬佛寺之所以叫萬佛寺,便是因為有萬佛庇佑,你看,就是眼前的這些——”


    他來到了一座渾身被塗滿了金漆,悟道之時正手拿《涅盤經》講道的金身前,先是恭敬的獻上一禮,然後回身對著被眼前的一幕驚的有些愣神的朱厚熜說道。


    隻見竹林之後,便是一片佛林,各式各樣的佛祖金像擺在一處,形貌各異。


    其麵容栩栩如生,縱然身上裹著厚厚的金粉,也與其他寺廟中那些雇傭能工巧匠雕刻的佛像金身大不相同。


    畢竟,那些工匠的手藝固然精湛,但相比於眼前的活人悟道成佛,用功之間還是少了幾分靈氣。


    但這數量未免也有點太多了。


    看著麵前密密麻麻的成佛祖師,朱厚熜似乎有些理解小沙彌之前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如果說一個兩個人立地成佛不算什麽。


    那麽如果成百上千,成千上萬呢?


    當人們看到眼前萬佛齊出的奇景,心中又將是怎樣的震撼。


    恐怕就連親眼見識過蕭衍寵信佛道淒慘下場的陳武帝陳霸先,也會心生動搖吧。


    “其實這裏拜訪的金身還不是最好的那批!最好的那一批都在大雄寶殿那裏和佛祖們一起享受供奉呢?每天都有師兄師弟為他們擦洗身子,如果不是知道這些祖師已經死去了上百年,恐怕還真以為這些古人其實還活著呢?”


    想到第一次跟著師兄們去大雄寶殿裏麵給祖師擦拭身體時鬧出的笑話,小沙彌至今都還覺得有些臉紅。


    “那這些呢……”


    朱厚熜不知道何時來到了小沙彌的身後,聽到朱厚熜在耳旁如鬼魅一般的言語,驚得小沙彌噔噔噔的後退了數步,萬幸身後的佛像將其扶住,方才沒有跌倒。


    看著身旁正在認真觀察著那尊手持《涅盤經》佛像的朱厚熜,小沙彌深吸了一口氣,對身後的祖師連道了三聲罪過之後才緩過神來。


    身處佛林之中,總有一種自己被很多人在暗中窺伺的錯覺,這是此處唯一讓小沙彌感覺有些壓抑的地方。


    不過想到此地有著這麽多的祖師保護,小沙彌也有了幾分底氣。


    什麽妖魔邪祟敢在這數千祖師的麵前放肆!


    “你走路怎麽腳步聲一點也沒有——”


    小沙彌抱怨道。


    他看了看朱厚熜正認真觀察,卻從不上手撫摸的那尊佛像。


    “這裏的會有人定期前來清理的啦!隻不過沒有大雄寶殿的那幾具多就是了……”


    “那你們平時給佛像擦拭身體都是由誰來負責的——都是像你這樣的年輕和尚嗎?”


    朱厚熜問道,看著這些佛像,目光閃爍不定。


    “當然了,這種髒活累活有身份的師叔師伯們當然不會幹,那就隻有我們這些小和尚貼身照顧祖師們了。”


    “這樣嗎——”


    聽著小沙彌的話,朱厚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不是什麽壞事……但平時還是盡量少來這種地方,在給這些祖師清理身體的時候,態度盡量恭敬仔細一些,對你有好處的……”


    朱厚熜看出了其中虛實,隨口提醒道。


    一旁的小沙彌聽見朱厚熜的話有些不解。


    不過好好照顧這些祖師確實是他應該做的,也就沒有多說什麽。


    “接著講你那個故事吧——”


    朱厚熜看了一眼《涅盤經》上的文字,不知真是巧合還是後人有意為之,正巧翻到了《涅盤經》上教人成佛的那一篇。


    “我今身中定有佛性,成以不成,未能審之……”


    “護念一切眾生,當於子想,生大慈大悲大喜大舍……”


    而最引起朱厚熜注意的是那一句似乎是這僧人化佛之前在其上的批語。


    “非一切業悉得定果,非一切眾生定受報。”


    “雲何眾生令現輕報地獄重受,地獄重報現世輕受?”


    翻譯一下。


    今生所受的苦難也許並非全是上輩子的業報所決定,也不是所有的修行做業都能有所回報。


    這僧人搞的還是現世現報的那一套嗎?


    倒是有趣。


    朱厚熜想道。


    一邊看著眼前各式各樣的佛祖法相,耳旁小沙彌又開始繼續講解萬佛寺興盛的過程。


    “聽說萬佛寺屢屢有僧人立地成佛的祥瑞出現,在金陵南郊受禪稱帝的陳武帝陳霸先終於在永定元年來到了萬佛寺……”


    實際上,陳霸先最開始的時候對於萬佛寺的這些成佛的僧人是持著敵視的態度。


    畢竟蕭衍寵信佛教,侯景之亂對南方造成破壞還曆曆在目,憑借著平定侯景之亂起家的陳霸先對於眼前令南方大亂,生靈塗炭的禍首之一的佛門自然很是戒備。


    但……當在大雄寶殿中,他親眼看著眼前寶相莊嚴的萬佛寺主持在他麵前含笑的點出了他內心隱藏極深,對麵前佛門古刹的戒備,和此時對自己建立的新生王朝統治最大的威脅,也是陳霸先最為憂慮的帝國隱患。


    那些分散各地蕭衍的後代諸王,還有各地的豪族——


    陳霸先驚愕於麵前的老僧竟然還有這樣的眼光。


    但緊接著,隨著麵前的萬佛寺主持竟然在他眼前當場化佛,以證明外界傳言非虛,並留下了最後的遺言之後,這驚愕便變成了悚然,之後便是狂喜……或許,還有幾分如梁武帝一般對佛門勢大的隱隱擔憂。


    聽著麵前小沙彌的故事,朱厚熜想到。


    永定二年三月,王琳在郢州擁立永嘉王蕭莊為帝,悍然起兵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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