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儲看著麵前的王瓊,苦笑了一聲。


    “王閣老所言極是,可先帝在世,北擊韃靼,東平女真,西掃寧夏王之亂,南征寧王,又操練京軍,征討河北河南叛逆……連番征戰,國庫早就空虛,不算各級將領的俸祿,北方九邊之軍光陷陣之士便超過五十萬人,一年的軍餉便是天文數字,如正兵一年是十四兩白銀,朝廷一年的開支就要多出七百萬兩,更何況營內選鋒,鐵騎,陷陣等精兵的軍餉是尋常士兵的兩倍,地方官府拖欠的軍資油米也遠不止一年而已,上千萬兩的花費,朝廷去哪裏籌集。”


    “梁首輔此言謬矣!”


    聽到梁儲的話,王瓊卻像是早有準備,緊盯著麵前梁儲的眼睛,言語堅定,開口道。


    “若是朝廷嚴明法紀,追繳自洪武以來被各地豪族貪官相互勾結,侵吞的土地財產,並清查各地豪族仗著黃冊無法追查,隱匿起來的人丁勞力!並下令追查東南不法豪商和北方各軍鎮的走私貪墨問題,抄沒贓款,填補朝廷虧空,對這些各地已經侵蝕了大明數百年的蛀蟲積累下來的財富而言,區區幾千萬兩白銀又算得了什麽!”


    聽到王瓊的話,梁儲怔住了!


    他重新打量著麵前的王琦,這個出身北方,性格粗暴的三朝老臣。


    他突然意識到,王瓊今天來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北方大同可能存在的兵變。


    而是想要趁著這個機會,向著天下最有權力和擁有最多財富的那群人發起挑戰。


    他是為了什麽,他今天來到這裏,背後站著誰——


    梁儲看著麵前的王瓊,半響都沒有說話。


    他的大腦在飛速的運轉。


    北方的寒門士子?河北的軍事地主?抑或是對東南地主集團壟斷海運走私的暴利,壟斷內閣人事,早就心懷不滿的天下豪強。


    這是一次逼宮!不是對皇帝,而是對於長期把持著明廷權力的南方世族的一次逼宮!


    如果自己今天退讓了,那麽大同的兵變也許就真的隻是被派到大同監軍的都禦史張文錦太過草木皆兵的妄語。


    如果不退讓,是不是距離京城不過百裏的大同就真的要發生一場兵變。


    以此來借用大同軍民的怒火,逼迫內閣讓步呢?


    還需要更多的情報。


    梁儲定了定神。


    “此事事關重大,牽連過多,況且西南戰事在即,還需要稟明天子再做決定!”


    “還請梁首輔盡快稟明天子——大同局勢如今一觸即發,若是拖延太久生了事端,恐怕悔之晚矣。”


    “王閣老還請放心,現在我就修書一封送到司禮監稟明太後,詢問天子清修何時結束!何日出關!”


    梁儲說道,兩人對視了一眼,皆是對於那個年紀輕輕,卻動不動就宣布閉關清修的天子有些無奈。


    此時是正德十六年九月底,天氣已經轉涼多日。


    秋高馬肥!


    北方的韃靼蠢蠢欲動,東方的海寇侵擾無休,在西南,在兵部尚書王守仁的操作下,三個月時間,二十萬明軍已經完整了集結整編。


    時刻準備開赴西南群山!平定這自洪武建國開始,叛亂無休的西南土番!


    ……


    通往北直隸的官道上。


    一行輕騎疾馳而去。


    “籲!!!”


    為首的少年勒住了戰馬,看著不遠處的騷動,眉頭緊鎖。


    定新縣城外的官道上,此時正有大批官兵押送著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民向著遠處走去。


    人群多是瘦骨嶙峋的女人小孩和老人。


    有氣無力的哭喊聲一片。


    “前方出了何事!仇鸞!”


    “臣在!”


    “你去探探情況!”


    朱厚熜說道。


    “是!”


    仇鸞領命,帶著幾個下山後,又從湖廣布政司抽調來回京的錦衣衛一同乘著快馬前行!


    駱安並沒有跟著朱厚熜回京。


    而是被留在和湖廣,帶著剛剛從bj,第二批抵達的錦衣衛們作為朱厚熜的耳目,監察西南事物。


    而經過了此次磨練,仇鸞的性格也已經沉穩了許多。


    曆經了生死,不再是昔日鹹寧侯府那個跳脫的十六歲少年。


    不多時,回來的仇鸞便臉色有些難看,看了一眼朱厚熜,猶豫了片刻,心中暗罵當地官員該死,回稟道。


    “定新縣裏鬧了疫病,縣官聽信流言說是這些流民帶進來的,因此命官兵將這些流民驅逐到城外。”


    “那疫病到底是因何而起!”


    朱厚熜握住韁繩,直接追問道。


    “是……是……”


    仇鸞看著朱厚熜此時麵沉如水,咬了咬牙,抬頭看著天子那神威莫測的雙眼。


    “原本朝廷撥款讓各地安置這些因為西南番亂和海寇入侵無家可歸的流民,但定新縣縣令管理不善,導致災民進了城後無衣無食,更無住所,加之災民中青壯都被縣中大戶買走,抵禦風險的能力更低,災民因此死傷過半,屍體堆積城內腐爛無人清理,方才形成了這場疫病。”


    “真是該死!”


    朱厚熜不用想就知道,那朝廷款項多半又落入了某些人個人的腰包裏了。


    “此地縣官是誰!”


    “是正德九年甲戌科的進士李亨來,前年被調到定新縣補了缺。”


    “留下幾個人!以錦衣衛巡查的名義先拿了他!讓縣內設置粥蓬,搭建住所讓災民居住,告訴這些貪官汙吏!再餓死一個人!從縣官到胥吏,都不要做了!統統扔進刑部大獄裏論罪!”


    朱厚熜眼見遠處災民被官差抽打倒地,雖有怒氣,但想到西南之事迫在眉睫,沒有時間在此過多停留。


    “是。”


    仇鸞領命。


    而朱厚熜看著不遠處那些麵黃肌瘦,瘦骨嶙峋的人們。


    他又叫住了仇鸞。


    “此地距離京城還有多遠。”


    “大概還有二百裏路程嗎,若路上到驛站換馬,兩日可達!”


    仇鸞小心翼翼的回答。


    朱厚熜看了看身旁這些跟著自己在湘西奔馳,九死一生的錦衣衛們。


    歎了口氣。


    “把我們的水和糧食都留給他們,一路上換馬不換人,到了京城朕再好好犒賞諸位。”


    “臣代錦衣衛將士謝陛下恩賞!”


    仇鸞分出了兩個人,拿著自己剛剛被朱厚熜提拔為錦衣衛指揮僉事的腰牌去讓官府放糧。


    另一邊謝恩。


    朱厚熜等人遠去,身後災民群中傳來陣陣高呼天子聖明,喜極而泣的歡呼聲,和聽到消息急匆匆趕來,汗流浹背的官員戰戰兢兢回答錦衣衛的質問。


    又行半日,前有溪流,人群擁堵,傳來陣陣肉香。


    但仇鸞等人非但不為這民殷國富的一幕而欣喜,反而悚然一驚。


    剛剛從湘西百鬼魔窟中回來,空氣中味道對他而言再熟悉不過。


    那是人肉烤熟之後的味道。


    仇鸞勃然大怒!


    何方妖祟竟敢在天子腳下如此猖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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