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皇帝又一次從病榻上驚醒,往日裏威嚴莊重的乾清宮此刻在黑暗中卻顯得是如此神秘,怪誕,甚至是恐怖。


    他又做夢了,做的還是自從正德十五年年初八月,南下征討寧王叛亂時在青浦江不幸落水後,便開始反複出現的同一夢境。


    自從那次落水之後,也許是驚慌中積水嗆入肺部,也許是別的,一些更加恐怖和詭譎的原因,和朱元璋一樣,一向從不生病的正德皇帝病倒了。


    這一次,他病的格外的重,甚至不得不一連數月都纏綿於病榻,難理朝政,國家大事不得不交給了張太後和首輔楊廷和一同決斷。


    可身體的病痛對這位一生戎馬的皇帝而言並不算什麽,他剛剛在應州擊敗了那位被譽為“成吉思汗第二”再一次一統蒙古高原的強大對手,黃金家族的達延汗。


    南方,各地的皇帝的造船廠捷報頻傳,僅在今年,就有一百二十艘大船下水。


    而從各地製造局收繳上來的用以來年與弗朗基人貿易的布匹、絲綢,瓷器也都分批陸陸續續的運往沿海。


    恢複永樂盛世,重下西洋幻夢似乎越來越近了。


    相比於他那個隻會靠著不斷出賣國家利益,向天下豪強士紳妥協的父親,他的目光顯然也已經看的更遠。


    肉體上的痛苦並不能擊垮他,唯有精神上的孤獨方才讓他感到沮喪和失落。


    在這段時間,他最喜愛的將軍,權宦們卻從未進宮看他,哪怕一次。


    穀大用,張永,江彬……


    他們都在幹些什麽呢?


    今年還不滿三十歲的朱厚照望著擺放在禦榻前的那尊藏地大廟一齊進貢以祈佑大明天子安康的金身菩薩像,他看著這尊慈眉善目的不知名的菩薩,有些失落的想到。


    麵前不過巴掌大小的金身菩薩的眼睛好像動了動,這讓朱厚照不免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他眨了眨眼睛,再次看去。


    但菩薩像卻依然靜靜的坐在那裏,低垂著雙目,似是垂憐雙目悲憫世人,亦或者是低頭偷笑,譏諷著世人的自大和愚蠢。


    朱厚照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魚腥味。


    他皺了皺眉頭,也許是昨日的打掃的太監宮女有所疏忽,沒有及時扔出宮殿內的雜物。


    但很快,他的思緒便又隨著這道魚腥味飄散到昨日的夢境之中了。


    夢裏麵,他行走在幽深冰冷的海底,周圍奇幻詭譎的景象是他從未見到,也從未在任何的書本上的讀到的。


    直到,他看見了眼前突兀出現的那所傳說中“龍宮”。


    那真是金碧輝煌的殿宇——


    比大明兩京的宮闕加起來都要更加的奢靡宏大。


    瓊樓玉宇,奇珍樓閣。


    他看見了鮫人少女手捧盛滿了珍珠的貝類穿行在舞榭歌台之間,他們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魚,容貌就像落魄書生們話本中說的那般美麗多情。


    鮫人的貴婦們穿著如蟬翼一樣精巧單薄的衣物,這種工藝就算是富有天下的正德皇帝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沒有人發現朱厚照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或者說,就像是所有人都看不見這位正德皇帝那樣。


    他得以繼續深入,直到看見了宮殿深處那些不可言語的惡心怪誕之物。


    正德皇帝打了個寒顫。


    他避免回想那些可怕的東西。


    但那記憶仿若追逐著正德皇帝的靈魂一般,不斷的湧入他的腦海。


    乾清宮的殿門被推開了。


    終於,那些可憎的回憶仿若被驚退。


    朱厚照看見了為首的女官手捧藥盅。


    後麵侍從的宮女們表情恭敬。


    她們都是張太後,也就是朱厚照那位名義上的生母張太後,從太後的寢宮慈寧宮派來伺候臥病在床的朱厚照的宮人。


    他知道,自己該喝藥了。


    藥是太醫院開的,但喝了快半年了,朱厚照的身體非但沒有半點好轉,反而愈發的不妙。


    這群庸醫……


    他在心中暗自發誓,等撐過了這一次,他一定要讓張永著手對太醫院進行改革。


    他的父親孝宗,爺爺憲宗都死在庸醫之手。


    而且還是同一個庸醫。


    “投劑乖方,致殞憲宗”


    “合和禦藥誤不依本方,致殞孝宗。”


    一想到劉文泰這個庸醫最後竟然逃過了懲處,被免除死罪回家安度晚年去了。


    朱厚照就不由得感到一陣窩火。


    他躺在床上,任由宮人們服侍著吃下了太醫院開的良藥。


    應州一戰,北方和平之日不遠。


    寧王伏誅,南方平定之日已至。


    等自己病好了,就要立刻命江彬和火者亞三等人率領艦隊重下西洋,肅清海域,重新打通與西方的貿易之路。


    有了海運之利,重開盛世之時,已近在眼前。


    然後是西南不臣的土司,東南騷亂的倭寇,還有東北的女真人……


    朱厚照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要盡快好起來……


    喝完藥,巨大的困意如預期一樣襲來。


    恍惚中,朱厚照卻並沒有發現,眼前的這些宮人們不知何時的目光都緊緊的集中在自己身上。


    她們看著病榻上的朱厚照,嘴角微微勾起。


    詭異的是,那笑容一個個是如此的相似,就好像是從同一個摸具中摳出來的一樣。


    正德皇帝沉沉睡去,他又一次陷入了那場奇幻的深海之夢中。


    宮殿中的海腥味愈加濃鬱了。


    病榻前,那尊佛像像是感受到了什麽。


    它不安的顫抖著,就好像感受到了更加致命的掠食者經過。


    金佛的眼中流下了幾滴水珠,也許是宮殿中過於濃鬱的水汽,又或許,這一刻,這悲天憫人的菩薩,真的為他麵前這位因為藥物而陷入恍惚的正德皇帝和他的帝國正在遭遇的一切而落淚了。


    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金佛手中降魔杵斷裂,額頭開裂,長出第三隻眼來。


    口中生出利齒,腰間鑽出手臂。


    怪誕可惡。


    慈悲真佛,已化作外道鬼乘。


    窗外,又傳來了宮人打更的聲音,原來如今還是黑夜,距離黎明到來還很漫長。


    明年剛好三十歲的大明皇帝躺在病榻上,在對自己的宏偉帝國的藍圖的規劃中沉沉睡去,沉入寢宮內的黑暗,這些黑暗正在騰卷、流淌,並且早在旁人注意之前就已經變得翻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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