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緒沒想到薛執宜會主動來尋他。


    從第一次在春集見到薛執宜,她便覺得這張臉似在哪裏見過,過了很久他才想起來,她的臉與阿娘竟有三分相似。


    隻是人家是尚書府的千金,高門大戶的貴女,是有自己爹娘的,即便有那麽些許相像,又能和他們家有什麽關係?


    直到後來,薛家出事,他才知曉薛執宜與薛振通並非親父女,他愈發疑心,卻也因勢單力薄而無從查證。


    可隨著與薛執宜的相處,他越來越覺得,她的一顰一笑,都讓她那張與阿娘隻有三分相似的臉,瞧著竟有七八分像。


    猶豫片刻,他還是喚道:“薛姑娘。”


    薛執宜心中雖早有猜測,但看到密函時,還是不免震驚,如今麵對薑緒,也不知如何開口。


    “薑大人,我此來,有些瑣事想問問你,或許會有些冒昧。”


    薑緒竟莫名有些緊張:“我必知無不言。”


    深吸一口氣,薛執宜才認真問他:“薑大人可是江州慈水人?”


    “是。”他答:“從祖輩起便是。”


    “不知家中都有什麽人?”


    薑緒一愣,麵色稍舒:“坐下慢慢聽吧。”


    早秋的風微涼,二人在院中的石桌前相對而坐。


    “我家是慈水的一個耕讀之家,我爹叫薑逢景,年少之時中了秀才,沒過幾年,祖父過身,養家的擔子全然落到他肩上,他便不再求功名,而是辦了間學堂,每年收幾十兩束修,家中又有幾畝良田、幾間屋舍,雖說不是什麽富貴人家,但也過得悠閑愜意。”


    “阿娘名叫許含珠,她的女紅做得極好,從小就在繡房裏學手藝,她模樣生得美,笑起來時很溫柔,可性子卻偏偏是最豪爽潑辣的,凡事有所不平,為自己也好,為旁人也罷,隻要是她看不過眼的,便總要爭一爭,整個慈水人人都知道,她是最不好欺負的,待人卻也是最仗義的。”


    回憶著往昔,薑緒臉上也不自覺帶了笑意:“那時想求娶娘的人有很多,可她說,她最喜歡聽爹讀書,雖聽不懂,但就是覺得聽著心裏舒服。”


    “與娘恰恰相反,爹是有名的老好人,從小讀四書五經,一言一行皆以聖賢為範,學生們不怕他,便總在學堂裏造次,但自從爹娘成婚後,他們便全都不敢了,雖然先生是老好人,但師娘卻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潑辣。”


    薛執宜聽得笑出了聲,她在薛家長大,薑緒說的一切,都是她未曾聽說過的,便愈發有興致起來:“後來呢?”


    “後來,爹娘阿姐與我便接連出生了。”


    “阿姐?”


    薑緒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輕嗯了聲:“阿姐名叫薑嫻,大我三歲,她幼時的性子像阿娘,我更像爹些,她既隨阿娘學繡工,也隨爹讀書,說是將來要開一間自己的繡房,光有手藝不行,還得自己會算賬才好,至於我,想的則是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薛執宜試探著問他:“那她的繡房後來可開起來了?”


    薑緒垂眸,眼中的神采黯去,不置可否。


    “我六歲那年,外祖父去華京替人辦事,卻突發急病而亡,爹娘聞訊,前往華京收殮,可沒想到這一去就是一年……等到他們回來時,隻剩下娘一個人了,以及,一口棺材,裏麵裝著的正是爹,自那之後,娘幾乎變了模樣,再不見往昔神采,娘那般明朗的性子,也變得木訥不言,形銷骨立。”


    聽到這裏,薛執宜的心一陣抽痛:“那一年……發生了什麽?”


    薑緒方在桌上的手不自覺收緊,似要將什麽狠狠掐碎:“爹娘啟程去華京的途中,才發現娘已經有了兩個月身孕,等到他們到華京時,娘的身子也已經不便舟車勞頓,便隻能托人將外祖父的棺槨帶回慈水,他們則打算先安頓下來,待孩子出生後再回來,可……沒想到會有人盯上娘腹中的孩子,小妹一降生,便不知被什麽人偷走了。”


    話至此處,薑緒有些激動:“為了尋回小妹,爹娘留在華京苦苦尋找,也去官府報了案,可奇怪的是此案卻無人受理,他們沒了辦法,隻能去大理寺擊鼓鳴冤,可沒想到的是,出了大理寺當日,就有一夥賊人要至他們於死地,爹為保護阿娘身中數刀而亡!娘背著爹的屍首四處鳴冤,誓要討個公道,可卻再一次被拒之門外,娘甚至動了告禦狀的心思,卻被尋了由頭,逐出華京……”


    素日進退有度的薑緒,此刻眼中發紅,聲音已然哽咽:“娘是被偶遇的同鄉帶回來的,據那位同鄉說,娘那時候就已經不對勁了,灰頭土臉地帶著爹的屍首徘徊在華京的城門外,身上的銀子花完了,整個人都癡癡的,見誰都萬分警惕。”


    咽了咽發酸的喉嚨,用拳抵著額,拇指關節飛快掠過眼底,拂去一滴沒忍住的淚:“娘回家安養了些時日,總算恢複了幾分神誌,她告訴了我們爹的死因,也讓一定要記住小妹的名字,她叫薑婉,她左肩上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紅色胎記,要我和阿姐一定要找到她……可娘心氣鬱結,不能釋懷,回家後不過幾個月,便心力交瘁而亡。”


    薛執宜幾乎是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肩,那裏有一塊陳年的疤痕……傅泠為了遮掩這個胎記,還真是,欲蓋彌彰啊。


    她的心口似被什麽壓著,即便早就已經從傅泠那裏得知了爹娘已死,可她仍心存一絲僥幸,或許那隻是傅泠為了刺激她說的謊……可如今,她的這點僥幸也已然被擊碎,她和她的爹娘,降生後匆匆一麵,此生便再無機會相見了!


    薑緒深深呼了口氣,竭力克製住悲傷:“你方才不是問我,家中還有誰嗎?隻剩我一個了。”


    “阿姐呢?”薛執宜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阿姐說,爹娘是被權勢逼死的,蚍蜉不能撼樹,螳臂難以當車,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考取功名,唯有憑本事被風風光光迎入華京,才有機會為爹娘伸冤,隻是,我們家為了給娘治病,為了安葬爹娘,早已經將田地賣了,我年幼,阿姐亦不過十歲,我們連束修都出不起。”


    薛執宜一陣心痛:“所以,阿姐選擇替不想進宮的官門閨秀進宮,以此換得一筆不菲的銀兩,對嗎?”


    薑緒一愣,他沒想到薛執宜已有料想,他點頭:“宮中采選宮女,選中了當時的柴家小姐柴悅,柴家不忍女兒小小年紀進宮受累,便想要尋個年歲相仿的女子代替,阿姐便去了,從那時起,薑嫻這個身份,便從世間消失了。”


    薛執宜眼睫發顫,大顆的眼淚吧嗒掉在桌上:“所以……你那時與阿姐在宮中偷偷見麵,是因為我,對嗎,阿兄?”


    她隻猜過柴月是替人進的宮,卻沒想過,她會是自己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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