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憂似乎做了個夢,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了自己隨父兄鎮守月嶺關,卻收到了父兄陣亡的消息。


    再後來,臨安公府被封,一片人心惶惶中,母親為保他們三人,也斷送在一條白綾之下。


    那段最晦暗不堪的回憶,讓他的五髒六腑像是被什麽剜著,錐心剖肝……


    那個夢裏的華京一切如舊,卻都讓他那般陌生。


    記憶中那場中秋燈會,他依稀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執宜,可似乎又不是。


    她依舊是那張臉,隻是臉上帶著的,是屬於少女的稚氣與懵懂,似乎是一個……他不曾認識的執宜。


    他看見執宜向他走來,心中本能地一喜,便想要奔向她,可身體卻似不受控製一般。


    漫天鐵花亮起的瞬間,薛執宜沒有和記憶中那般,與他一起拉住掉下金縷橋的沈清棠,而是相顧不識地錯身而過……


    夢裏的許多細節都是模糊的,他隻知道,夢裏的薛執宜並不與現實那樣在他身邊,他不知道為什麽執宜會與他那般陌生,就像是此生注定與他錯過一般。


    再然後的夢境,便是他從未經曆過的了。


    他夢見自己曆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趙煦的罪證,他帶著證據夜訪珹王府,試圖通過珹王之手,扳倒身為其政敵黨羽的趙煦。


    夢境太過真實,甚至模糊了他現實中的記憶,等他恍然回過神來,才猛地想起,趙煦本就是珹王一黨的人。


    可此時,周圍的場景已然切換到了朝堂之上,他當著皇帝與群臣的麵,與珹王一起上呈罪證,可證據卻字字句句都指向了沈馳言。


    “不……不是!”霍無憂拚命想否認這一切:“舅舅!不是的,這些證據有問題!”


    話音未落,卻聽一聲高亢而淒厲的聲音:“太後殯天——!”


    霍無憂隻覺渾身一僵,止不住顫栗起來。


    不會的!外祖母分明活得好好的,怎麽會無緣無故就這麽去了!


    他朝建章宮狂奔而去,身體裏似有萬千蟲蟻啃噬他的五髒六腑……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痛似這般,隻忍著劇痛奔向建章宮。


    漫天的白幔與金銀紙下,耳畔是淒切的哭聲和淒婉而詭異的喪曲。


    霍無憂赫然看見,建章宮的桌案上擺著的,是一個完好無損的黑檀樽,上麵沒有薛執宜摔過的痕跡。


    怎麽會?!為什麽這東西還在此處?!


    他拚了命想將此物砸個粉碎,可黑檀樽落地的刹那,周遭的一切又變了……


    “安樂郡主出身名門,德才兼備,宜和於北狄,望結秦晉之好!”


    耳畔,是太監宣讀聖旨的聲音,眼前,遠行的轎輦上,是哭紅了眼的阿愉。


    那樣稚氣未脫的小臉卻畫著突兀的紅妝,一身新婦打扮,挽起轎簾,遙遙回望。


    霍無憂腦中霎時隻覺轟的一聲,身體的痛感此刻猶如烈火灼燒。


    可他仍是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想要帶著阿愉離開,想要將她發上的珠冠狠狠砸碎。


    可隨之而來的,卻是鋒利的刀劍刺入他的身體,難以忍受的疼痛似乎要將他一點點碾碎。


    轎輦上,霍知愉哭得撕心裂肺,她朝他伸手,絕望嘶喊:“二哥!二哥你帶我走!二哥!!!”


    可霍無憂哪怕用盡全力,身體卻也再無法挪動半分,直到鮮血一點點浸透他的視野,阿愉的哭聲也漸行漸遠。


    定罪的聖旨降下來時,他早已疼得麻木。


    那張從前明朗的臉上,被留下一片醒目的刺青,戴上枷鎖鐐銬,與其他囚徒一起,走在被發往禹州充軍的路上。


    本能告訴他,他不能就這麽認命,他還有一個弟弟,他還有無悔……


    拚了命掙脫枷鎖,不敢停歇地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久,他才終於再次見到無悔……可無悔卻已是身在亂墳崗中。


    華京人盡皆知,是趙家幼子頑劣,當著霍無悔的麵,言語羞辱他那罪臣親哥,霍無悔同他爭辯,卻被拖拽馬後,直至氣絕,被人草席一卷,丟去了亂墳崗。


    又是他們……又是他們!


    此刻的霍無憂唯有一個念頭,他要他們全都去死!


    那一晚,他屠盡永平侯府上下二百口,直到他整個人被鮮血浸透。


    漫天大雪,他身上的疼痛愈甚,甚至伴隨著鑽心刺骨的寒冷,而身後,似有什麽跟隨著他的腳步,如殺死他的至親一般,要將他也一並除之後快。


    他似一隻利齒上帶著鮮血的孤狼,拖著滿身傷痕,防備地警惕著伺機靠近的一切。


    五髒六腑疼得似被萬千冰淩穿透了一般,每一次呼吸,都似帶著寒意徹骨的痛。


    這般跌跌撞撞著,不知跑了多久,他腳下一空,周遭陷入無盡的黑暗中。


    他疼極了,也冷極了,似再無半點力氣,他隻將自己蜷著,有時他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否則為什麽,他渾身上下半點溫熱也無?


    又忽然覺的,若是死了也好,至少這看不到頭的痛苦能隨著他的死去而瓦解……


    可依稀間,他似是看見了一點點暖黃的光源,似乎是一小簇篝火,篝火旁,似乎還有個人……


    那是誰?他應當認識的,可那是誰?他怎麽記不得了?


    那暖光似能勾人心魄般,讓原本已經全無力氣的霍無憂又撐著自己往那處去……直到那個人也發現了他。


    他剛看清那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她便驚恐著要躲開。


    可他太渴求這難得的暖意了,他怕她的驚呼聲會將眼前他好不容易尋得的一切破壞,讓他再跌入另一個可怕的境地中去。


    鬼使神差著,他將她擁住。


    “抱歉,別出聲……”


    霍無憂幾乎是祈求著,祈求她不要帶走這一點點微光。


    神奇的是,霍無憂發現,自己在觸碰他的瞬間,竟覺一陣暖意自與她相觸之處,一點點吞噬他周身的寒冷。


    懷抱她的動作,竟像是重複了不知多少次那般熟稔……可她是誰呢?他當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人?


    他不知道。


    他隻知這姑娘沒有離開他,而是一點點用溫熱的指尖撫過他的身體,那被她觸碰過的每一處,讓人窒息的痛覺竟也漸漸緩和,直至散去。


    像是無盡的長夜裏,他終於覓得的這一點點暖,讓他終於感受到一絲心安。


    那姑娘捧著盞光,似想要看清他的臉,可霍無憂驟然想起自己臉上那片可怕的刺青。


    他飛快遮住:“不要看!”


    很嚇人,很醜。


    他怕她瞧見這可怖的刺青,那是犯了重罪的人才有的標誌,更怕她瞧見他滿臉的汙血,發現他是一個滿手血腥的肮髒怪物。


    幸好,她沒有堅持,而是在他的身後安靜坐下。


    這樣的片刻安寧,讓霍無憂滿是殺戮的心,終於柔軟了些許。


    在此之前,他唯有一個念頭,便是殺盡那些害他之人,可現在,他還有一件事情想做。


    “若我還能活著回到華京,必結草銜環相報。”


    她沒有說話。


    霍無憂又道:“就當是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


    須臾,他聽見一個柔軟的聲音響起:“那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霍無憂的心口有些發疼,不同於之前那種讓人生不如死的痛,他也說不上來,總之,心口處泛著酸澀的暖意。


    他隻知道,有人盼著他活著。


    天邊露出晨光的時候,那姑娘睡著了,他借著熹微天光,試圖看清她的樣貌。


    她年紀小,生得也瘦弱,那張雪白的小臉圓圓的,看著很乖巧,可偏偏眉頭微蹙著,不知在愁些什麽。


    可他卻沒來由覺得,這張臉不該是這樣的。


    或許這雙同樣圓溜溜的眼睛,該如不見底的深潭,讓人不由得畏懼,那眼角眉梢,該藏著股蔫兒壞的勁兒,壞得讓人心生歡喜。


    想到這裏,他久違地笑了。


    總之,他會牢牢記得這張臉,待他回來,便是碧落黃泉也得尋得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替死鬼假千金她重生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指尖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指尖戲並收藏替死鬼假千金她重生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