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執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牢房的。


    馬車裏,她看著手掌上的血汙,那是傅泠喉間湧出的血。


    她的雙手尚帶著細碎的顫抖……到了此刻,她竟一時不知自己是什麽心情。


    或許有對薛家人的痛恨,亦有幾分遺憾,遺憾自己本可以不必經曆前世苦楚,如尋常人一般,有自己的爹娘疼愛,可以度過本該安穩的一生。


    可如今,她連那個苦苦尋找自己的人是誰都不知曉。


    忽而,一張素帕落在她手裏。


    她恍惚抬眼,就瞧見霍無憂正看著她。


    這一次,他沒有騎馬,而是與她一起坐在車裏,就在她的身側。


    “擦擦吧。”他道。


    薛執宜喉間仍有些哽咽:“多謝。”


    托著腮,霍無憂道:“我會幫你找。”


    “什麽?”


    看著他那雙總是漫不經心的瑞鳳眼,此刻難得地有些認真,薛執宜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的家人,我會幫你找。”


    不知為什麽,總是散漫不羈的一個人,卻讓薛執宜心中生出幾分安穩,似飄搖的浮萍有了依傍。


    霍無憂的手指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發什麽愣呢?”


    觸碰的瞬間,如簷下的落雨在平靜的水麵上泛起了漣漪……薛執宜眨了眨眼,收回視線。


    “很難吧,如今根本沒有線索。”


    霍無憂卻隻道:“雁過留痕,更何況你是個人,來世上走一遭,總會留下痕跡的。”


    他撩開窗帷,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找不到,咱們就慢慢找,總之,宮外的事情有我,你不必有後顧之憂。”


    似乎是還未能從酸楚的情緒裏緩過來,薛執宜隻覺心頭莫名的酸軟,擰得她難受。


    她垂著眸,看著那被弄髒的素帕,也不知在想什麽,她方方正正疊好了,又看了眼此刻正瞧著窗外的霍無憂,她把帕子收入袖間。


    忽地,霍無憂轉過臉來,盯著薛執宜哭得有些泛紅的眼睛,煞有介事道:“不用太感動,你若要謝我,就……”


    他眯著眼,粲然一笑:“就把那荷包繡好了給我。”


    薛執宜一怔:“什麽荷包?”


    霍無憂卻抱著臂,道:“我都聽見了,你給我繡荷包了,對不對?”


    聞言,薛執宜一時失笑,她那分明是用來氣嵐纓的。


    可霍無憂卻似乎是當真了,他又問了聲:“行嗎?”


    但想到他這些日子為自己的辛苦奔走,一個荷包而已,倒也不是不能答應他。


    沉默須臾,她輕嗯了聲。


    霍無憂其實就是看她心情不好,有意逗逗她,卻沒想到薛執宜真答應了,他那雙瑞鳳眼驀地一亮,嘴角不由自主揚起,聲音也放軟了些:“真的?”


    不過是一個荷包罷了,何至於這般喜不自勝的模樣?


    薛執宜不免有些擔心,若霍無憂真對她動了真情,他日隻怕不好收場。


    她沒應他,隻看著那窗外,生硬地扯開了話題:“那邊是在做什麽?”


    霍無憂順著她看的方向望去,隻見街邊,幾個七八歲的孩子,其中一個正身披蓑衣,手拿木劍,氣勢洶洶朝另一個趴在地上的孩子砍去,嘴裏還學著戲子的腔調,喊著:“小賊盧彥,還不拿命來!”


    趴著的那個捂著脖頸,誇張地扭著身子:“俠士饒命啊!”


    圍著的幾個孩子連連拍手叫好。


    霍無憂知道她是在沒話找話,便也不繼續追問。


    他解釋道:“當初盧彥那件事鬧得轟轟烈烈,百姓恨他入骨,如今盧彥已死,盧家已倒,不過堪堪幾日,不少戲班連戲都排好了,百姓們口口相傳,盧家現在可謂是臭名昭著。”


    薛執宜隻緩緩一歎:“那一家人可以安息了。”


    說著,她抬眼瞧霍無憂:“天色尚早,陪我去買件衣裳。”


    “買衣裳?”霍無憂不解,但還是陪她去了。


    卻沒想到薛執宜挑了身男子的成衣,還將頭發束了起來。


    她生得雙圓圓的杏眼,那張小臉如白瓷一般,平日作女子裝扮時,尚讓人覺得嬌俏,可一換上男裝,渾然就是個粉雕玉琢的玉麵小公子。


    霍無憂托著下頜,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你別說,不開口的時候,倒真像那麽回事。”


    但他還是沒明白薛執宜的意圖:“你怎突然想起要扮作男子裝束?想做什麽?”


    薛執宜走近了幾步,確保不會被旁人聽到後,才壓低聲音,道:“先前答應了你,幫你扳倒大理寺卿,我不想食言。”


    眯了眯眼,霍無憂問她:“要我做什麽?”


    薛執宜隻展顏一笑:“陪我去個地方,到時候自有分曉。”


    ……


    但當馬車駛入煙花巷,停在一座妓館外時,霍無憂還是怔住了:“來此處作甚?”


    妓館的門前,幾個濃妝豔抹的女子正風情萬種地迎來送往,而牌匾上,竟赫然寫著“春風樓”三個大字。


    來到此處,薛執宜的心口有些發悶。


    這個地方,是她前世的噩夢。


    她猶記得剛被送到此處時,她曾拚了命想要逃離,想要抗爭。


    春風樓的鴇母見她出身高門,奇貨可居,能以落魄官門小姐的身份吸引客人,所以一直想要讓薛執宜自己想通,然後將她的第一晚賣個好價錢。


    卻沒想到她打也打了,餓也餓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也關了幾個日夜,這般折磨了幾個月,居然還是不肯鬆口。


    不僅如此,她更是仔細謀劃,神不知鬼不覺地搜集了許多工具,又弄到了春風樓下人的衣裳,並絞盡腦汁對幾個看守之人又是挑撥離間,又是調虎離山,終於在某個深夜,她找到了看守的破綻,悄無聲息地逃出了春風樓。


    那時候的薛執宜以為自己終於逃出生天,她無依無靠,隻能拚了命往恭王府跑,寄托於恭王這個唯一的希望,能看在薛振通往日忠心追隨的份兒上出手相助,至少保住薛家其他人的性命。


    卻沒想到,顧世崇居高臨下地聽完她的陳詞後,卻隻是告訴她,她已是官妓之身,不得私自逃離。


    之後便沒有絲毫猶豫,讓人將她押送回春風樓。她撕心裂肺地苦苦哀求,哪怕將她丟出華京也好,隻求不要將她再送回那個魔窟煉獄。


    這一次的出逃,徹底讓鴇母失了耐心,她被丟入水牢。


    那七天七夜,簡直比七年還要漫長,每時每刻她都恨不得自己真的死了。


    也是那七天,她想明白了,任何人都不可靠,若想要救薛家,就隻有憑她自己。


    所以她鬆口了,她在春風樓掛了牌,她需要靠自去討好那些權貴,一點點探知那對她來說全然陌生的朝堂,是怎麽把她的家人拖入深淵的。


    哪怕這個過程,是無盡的屈辱與痛苦。


    如今再回到這個地方,已是隔世,卻仍舊似揭開她心上血肉模糊的傷疤,讓人心底寒得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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