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滿慶猛地一下翻過身,麵朝胡喜容,不滿道:“我就說了一句,你就有十句等著哩!就你管娃哩,其他人都吹燈念經著哩!你這一天天地,順口溜就多得很,得是想考秀才哩?”


    胡喜容提高音量:“咋?你當我不想考秀才?我跟你說,這是皇上不讓我們女人考秀才,不然,莫要說區區一個秀才,就是那金鑾殿上的狀元,還不是輕輕鬆鬆拿下!”


    紀滿慶“噗嗤”笑出聲:“我的老天奶哩,你是屎爬牛(屎殼郎)哭它娘哩,兩眼煤黑,鬥大的字都不識一個,還考秀才哩,我看你烤洋芋都難!快再不要扛著鐵鍬上墳,羞(修)你先人咧!”


    胡喜容兩道連環錘砸下去,捶在紀滿慶胸前:“到底是誰羞誰先人哩!聽名聲你還是念過私塾的人,叫你給娃教個字,想了半天憋了一個“貳”,還把“貳”的腿給打折咧,要不是靈兒發現,娃就跟著你錯學錯記下去咧。”


    紀滿慶尷尬一瞬,道:“靈兒是黑豬笑老哇(烏鴉)咧,她自己寫的字都是丟筆撂點,一個大字能簡化成幾筆,錯得光光滴,還不勝我。你看靈兒這麽聰明,字都學不好,更不用說你們這些腦子裏裝的都是漿糊的瓜婆娘咧。


    依我看,就是你們女人念書這方麵確實不如我們男人,所以皇上才不讓你們女人考秀才哩。”


    胡喜容怒道:“你說啥?誰是瓜婆娘?誰說我們女人不如你們男人!我讓你見識見識,誰說女子不如男!”說著,雨點般的拳頭落向紀滿慶,嘴裏還唱道:“女兒雖柔不畏行,家事國事皆賢願,刀槍劍戟不辭輕。”


    紀滿慶蜷縮起身體,用手臂擋住胡喜容的攻擊,連聲道:“哎呀呀,你這婆娘,咋一言不合就上手哩!你真當自己是花木蘭啊?我跟你說,這大晚上我好男不跟女鬥,要是放在白日裏,看我不把你一錘搗死!”


    “來,你來,試著把我錘死!”


    “啊啊啊,你這婆娘!”


    夢中的紀永靈,正在經曆著自己的戰鬥。


    身著白大褂的導師雙手環胸,怒氣衝衝地盯著她,一字一句鏗鏘有力道:“醫生存在的意義是‘救死扶傷’,你怎麽能隨意剝奪他人性命?你違反了執業醫師法,你知道嗎?你這是犯罪!是犯罪!你的醫師資格證我要申請吊銷!學位證也一並收回!”


    導師的臉在紀永靈麵前放大,再放大,她眼鏡上折射出的冰冷光線如同一道道利劍,似乎隨時要刺破她的胸膛。


    很快,那張臉消失不見,眼前換成了全是穿白大褂的同學、同事,他們眼裏全都是鄙夷和不屑,他們手指著她,譴責道:


    “紀永靈,你是背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你不配穿上白大褂,你是殺人的劊子手!”


    “你學醫難道就是為了殺人嗎?你簡直就是惡魔,一定要吊銷你的醫師資格證!”


    “八年啊,你苦學八年,難道就是為了隨意奪取他人性命?惡人應該交由法律去審判他,處決他,你憑什麽剝奪他的性命!”


    “你在監獄用餘生去懺悔吧!”


    紀永靈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她想辯解,她想嘶吼:“不!這是古代,這是沒有人權沒有法度的古代!女人的一生都沒有決定權,凡事都得聽命於男人,女人隻是男人的附屬品!


    她們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更無法改變自己的人生,這血和淚的一生,連死亡都沒有被公正對待!為什麽我不可以替她報仇,為什麽!”


    她努力半天,憤怒半天,可是卻發現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堵住,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接著,畫麵又換成了李氏那張蒼白的臉,她的頭上流著血,麵容雖然依舊淒苦,嘴角卻帶著肆意的笑。


    她說:“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讓我感覺到了這個世間還有一絲希望。我試著反抗過,可是換來的卻是更猛烈的拳頭。


    這世間我再也不想來了,我吃不飽、穿不暖,全是欺辱,甚至於求助無門。死,對我來說,是解脫!


    可是我死之前還是不甘心哪,為什麽我什麽都沒有做,卻活得這麽慘,祝狗牛做盡惡事,卻活得那麽瀟灑。謝謝你讓我可以瞑目,我總算可以魂飛魄散了。”


    紀永靈掙紮著,想伸出手,去抓住什麽,可是眼前卻又什麽都沒有了。


    很快,她眼前出現了一個穿白大褂的背影,那個背影一直不停地往前跑,她拚命地朝前追去,可是怎麽都追不上,她想要伸手去抓住白大褂的衣角,可是明明就在眼前,她卻抓不到。


    她覺得自己的肺髒要爆炸,隨時要斷氣,她停下,用力朝前嘶喊道:“遊百歲,你去哪兒?你等等——”


    背影突然停住,緩緩回頭,那張戴著眼鏡的斯文麵龐嘴角揚起,像極了夏天的涼風,讓人舒心蕩漾,他說:“紀永靈,我等了你那麽久,你怎麽才來?現在我等不到你了,我要去搶救病人了……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我先走了……”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走……”紀永靈用力去抓他的白大褂,可是手掌一空,什麽也沒有抓住。


    遊百歲的背影又朝前跑了幾步,突然停住。


    他緩緩回頭,那張臉變得沒有一絲血色,蒼白的嘴唇也在顫抖,他的嘴角努力想要擠出一絲笑容,但沒有絲毫力氣,他用盡全力說:“紀永靈,別怕……朝前走,我在前麵等你……”


    “不——不——”紀永靈嘶吼著,淚水洶湧而出。


    她仿佛被抽幹了力氣,周圍的一切都剩下灰色,她痛苦地蜷縮在地上,掙紮著想睜開雙眼。


    突然,一雙粗糙又溫暖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聲音和煦,如同冬日裏的暖陽:“靈兒,奶奶要走了哈,要好生照顧自己哦!要是有男娃兒欺負你,你莫要慫,要好生理麻他!那個祝狗牛……是他該背時……不殺他?殺哪個……莫得事勒,你娃好生學習就是了。乖乖,別急,慢慢來……”


    “奶奶——”紀永靈用力去抓額前的手,她不想讓奶奶走。


    “靈兒,不怕,娘在,是娘——”賈蓉花撫摸著紀永靈的額頭,輕輕道。


    紀永靈努力抬了幾次眼皮,總算睜開一條縫,她透過那條縫,看見了身影有些模糊的賈蓉花。


    “娘——”紀永靈喉嚨幹澀地叫了一聲。


    外頭的紀滿川聽見動靜,忙掀開草門簾子,進來問:“娃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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