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轉瞬即過,初雪紛飛之際,眾人齊聚於南舟屋內,緊張地盯著溫槿為他揭開紗布。


    十四娘捏緊了拳頭,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


    最後一層紗布揭下,在溫槿的引導下,南舟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哪怕屋內遮了光,但那突然造訪的光線還是讓他不適地眯了眯眼。待適應過這陣刺激後,他才逐漸舒展開眉頭,好奇地打量著滿屋的人。


    十四娘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南舟,你能看見我嗎?”


    南舟盯著她,搖頭。


    十四娘倒吸一口冷氣,扭頭瞪著溫槿,似是質問。


    溫槿哼哼:“還裝?十四娘打人可疼了,你是一點也不管我的死活啊。”


    南舟眨眨眼,十四娘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氣得她捶了南舟好幾拳。


    “混蛋,你是想嚇死我嗎?”


    南舟也不躲避,末了煞有其事道:“嗯,是挺疼的。”


    屋內眾人不禁笑出聲來,就連容薑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


    為了慶祝南舟複明,這一夜公主府又是一場酒宴。


    眾人喝得酩酊大醉,各自踉蹌著踏雪歸去。容薑也有了幾分醉意,被阿笙攙扶著回房。


    阿笙把她放在床榻上,擰了毛巾給她擦臉後便準備退下去。


    容薑迷迷糊糊睜開眼,朝她伸出手去。


    “更衣。”


    阿笙腳步一頓,又折返回來,熟練地幫她褪去外衣,又摘了頭上的金釵,放回梳妝台上。


    一把匕首,靜靜地躺在了匣子裏,就在她的手邊。


    阿笙抬起眼,看著銅鏡裏倒映著的容薑熟睡的身影,唇瓣幾乎抿成了一條線,手指攥著匣子的邊緣,骨節都微微泛白。


    “哢噠”一聲,她關上了匣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渾然不覺容薑正盯著她的背影,眼裏哪還有半點醉意?


    朝堂最近吵得不可開交,無非是因為容薑執意重立科舉之製,允許商戶之子入仕。


    楚閣老第一個不同意,直接在金鑾殿上凜然斥責,大有把容薑定為禍國亂政的妖孽之嫌。


    “工商之家,不得預於士!***此舉,是要動搖我大晟之根本,祖宗之法製!”


    容薑坐於高堂左側,一身朱紅色的衣裙,明明不比那正殿中央的帝王尊貴,氣勢卻狠狠壓了對方一頭。


    此刻她聽著楚閣老的慷慨陳詞,聽著一眾老臣的聲討與指責,依舊氣定神閑。


    “說完了?”


    待那義憤填膺的聲音落下,容薑才站起身來,俯視著殿中這些大晟的肱股之臣。


    “所謂士農工商,世人皆以商為末等,商戶之家禁入仕途。商人雖以經商為業,但亦不乏治國理政之才,既是人才,為何不可以給他們一個機會,為國效力?”


    楚閣老怒目而視:“士族中人才濟濟,自幼承清正之風,立誌報效朝廷。***不給他們機會,反而給商戶機會,是何道理?”


    “我隻說給商戶之子入仕的機會,又幾時說不給士人機會了?若那些士族子弟真有本事,自然不怕與其在科場較量。”


    “入仕名額本就稀少,且不說如今天下有多少學子勤奮苦讀,就為了一舉登科,便是那些已經登科卻待闕多年的進士,他們尚且為等官職空缺而至兩鬢斑白。***又可曾為他們考慮過?”


    秦晏忍不住道:“楚閣老此言差矣。朝廷官職空缺本就稀少,那些進士等不到補受官職,又豈能算到***頭上?”


    楚閣老理直氣壯:“老臣並非算在***頭上,隻是請***多為那些士子考慮,而不要為了一己私欲,寒了天下學子之心。”


    “若我按祖製而行,那才是真的令學子們寒心。”容薑道,“這天下並非士人之天下,而是眾人之天下。而朝堂也並非世家貴族之朝堂,而是能人誌士之朝堂。能者居之,而非以門第為由,把真正的人才拒之門外。”


    “***這是強詞奪理!”


    “是我強詞奪理,還是你們自覺利益受損,才千方百計地阻止我重改舉製?”


    楚閣老的臉色瞬間漲紅,氣急敗壞中又竭力保持著儒士的雅正。


    “***此話何意?我等反對商人入仕,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成?”


    “楚閣老別生氣啊,我又沒說是你。”


    容薑拿出了一本冊子,唇角一勾,語氣卻不帶一絲溫度。


    “說來也巧了,這幾年來我以扶薑的身份居於京城,位置低了,看到的東西反而多了。這冊子裏,記載了不少大臣買官賣官的條目,要我給你們念念嗎?”


    此話一出,滿朝嘩然,有人麵色驚駭,有人冷汗淋漓,也有人兩腿發軟,差點沒直接跪下去。


    楚閣老亦是兩眼圓瞪,猛地吸一口氣,滿臉寫著震驚。


    “看樣子諸位都挺好奇的,那我就隨便念幾條吧。”


    她慢條斯理地打開了冊子,剛要開口,幾道驚呼聲同時響起。


    “***!”


    “皇姐!”


    容薑動作一頓,沒去管殿前那些驚慌失措的大臣,反倒是向容祁投去了意味深長的目光。


    容祁背脊僵直,不動聲色地平複著自己亂了的呼吸,聲音盡量克製著平靜。


    “現下不是在談更改舉製的事嗎?其他的,不妨晚些時候再談。”


    容薑攥著冊子,輕輕在手掌裏拍了拍。


    “我也想談啊,可是諸位大人看起來好像不太同意,既然如此,那幹脆就算了。畢竟我這個人,一向是遵從少數服從多數的。”


    那些個心裏有鬼的人死死盯著她手中的名冊,明知道她這是在逼他們表態,此刻把柄被人攥在手裏,也不得不向她服軟。


    “臣覺得,重改舉製,或對大晟有利。”


    有人站出來了,其他人也跟著出聲。


    “多年前謝老太爺也曾提過,予商戶之子入仕之權,***的想法,倒是與謝老太爺不謀而合。”


    “如今大晟四海升平,更是該多吸納人才,好壯大我國之勢。”


    “……”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站出來,表麵上正義凜然地支持容薑,實則都是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


    楚閣老氣得七竅生煙,仿佛隨時都會原地去世。


    容薑淡淡一笑,宣布道:“既然諸位都讚同更改舉製,那便請楚閣老同幾位參知擬案吧!”


    下朝之後,秦晏揣著手走在容薑身後,微微躬著身,好奇問:“殿下既有證據,方才在朝堂之上,為何不直接將那些貪官給揪出來?”


    容薑掏出了冊子,丟給他。


    秦晏翻開一看,頓時瞪大了雙眼。


    “空、空的?”


    容薑扯了扯嘴角:“哪有什麽名冊?我唬他們而已。”


    秦晏倒吸一口冷氣,趕緊把冊子合上。


    “殿下的膽子也太大了!”


    “那些人心裏有鬼,稍微一詐就坐不住了,不用我揪,他們自己就會跳出來。”


    秦晏回想了一下方才在殿上言行慌張之刃,問:“殿下就這麽放過他們?”


    “買官賣官並非這一兩年的事,若真要徹查到底,到時候整個大晟朝堂都不得安生,極有可能會引起動亂,我猜這也是方才在殿上容祁阻止我的原因。”


    秦晏瞳孔一縮,“殿下的意思是,皇上也知道?”


    容薑點頭,“別把他當傻子。”


    “可皇上為何能容忍此事?”


    “因為,他也無能為力。”


    這是從前朝便留下的舊疾。當年容慎登基,內憂外患,為了世族的支持,他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祁同樣如此。


    且不說別的,就說秦氏和謝氏,便也屬於世族,又有開國之功勞。哪怕當初秦淮賣官一事被拆穿,容祁治得了秦淮,照樣不能拿秦氏怎麽樣。


    涉及自身,秦晏便能理解了。


    他問:“所以,殿下準備他們下手嗎?”


    秦晏很清楚,從某種程度來說,他的官職來得也並不幹淨。若非他是容薑的人,此刻還真的要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了。


    容薑漫不經心:“敲山震虎罷了,若他們能安分守己,我不會追究下去。”


    這朝堂之上金碧輝煌,莊嚴肅穆,但是多的是肮髒汙穢。


    便是容薑自己,手上也幹淨不到哪裏去。


    “對了,雁留山的祭祀準備好了嗎?”


    秦晏點頭,“幾個月前按殿下的吩咐,已經修繕得差不多了,後日即可出發。”


    容薑遙望著北麵的天際,輕聲一歎。


    “這麽多年了,如今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見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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