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穀清幽,潭水清澈。


    潭旁不遠岩壁上有一十來平方的山洞,洞內供奉大小佛像108座,佛前有一陳舊蒲團。


    白起穿著一身木蘭僧衣,背佛朝門盤坐在蒲團上,手撚念珠閉目誦念,不知已過了多久。


    他念得極快,吐字卻依然清晰,一字一字都聽得分明,隻是一遍又一遍的念,仿佛會一直念下去,直到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


    “……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恒河。”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內,一塵一劫。一劫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為劫。”


    白起念完這句,忽然一歎息,手中念珠驟停。


    “白起?”


    白起緩緩睜開眼,落入眼簾的是一個陌生的少女身影,校服、劍匣,容顏絕世,眉目冷冽如刀。


    “是我。”白起皺眉。


    來者當然是張崇,他心中其實不無失望。


    所謂的龍潭寺不過是破洞一個,沒有監視、沒有埋伏、沒有陷阱,沒有線索。


    張崇看著眼前的老人,心中感慨萬千。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在冬窗天驅一戰時,張崇跟在申屠紗羅身後,曾遠遠見過白起一麵。


    當時的白起是那麽霸氣側漏,而張崇隻是個連炮灰算不上的戰5渣。


    而現在,白起看起來就像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僧,暮氣橫生。


    張崇靜立片刻,說道:“我是譚嵐的朋友,她讓我來找你。”


    白起眼瞼微斂,輕聲道:“原來張崇是個女孩,難怪他們都找不到你。”


    張崇忽然感覺有什麽不對。


    白起知道張崇的存在不奇怪,但他為什麽肯定來這裏的隻有張崇?甚至在錯認他性別的情況下,也一口認定他就是張崇?


    承認身份的話到了喉間又咽了回去,張崇淡淡說道:“譚嵐不止一個朋友,你這麽肯定她隻會告訴張崇?”


    “我當然肯定。”白起眼皮不翻,“因為譚嵐根本不知道這裏。”


    張崇眼瞳驟縮,這話的意思——


    “那紙條上的地址,是我留下的。”


    陷阱!!!


    張崇忽然明白過來了。


    所以才會有兩次留言!所以才會有兩份完全不同的安排!所以才會南轅北轍處處矛盾……


    原本那些想不通的地方,那些奇怪的地方,一下子全部都連了起來。


    張崇原本還以為是因為譚嵐自己也在猶豫,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同時做了兩手準備。


    但問題其實比他想的要簡單得多。兩份自相矛盾、目的相悖的安排,卻同時出現,一份是真,另一份當然是假。


    問題是,“張崇”有這麽重要嗎?一般人當然不會覺得張崇有這麽重要,除非他看過那本預言!


    白起是看過那本預言的人嗎?張崇不確定,他低著頭,輕聲道:“張崇隻是個普通的孩子。有必要這麽大費周章的安排陷阱嗎?”


    白起緩緩搖頭:“普不普通都不重要,但‘張崇’是譚嵐這些年來唯一表露出在意的人,隻有‘張崇’有可能引出譚嵐。”


    原來如此。


    這的確是陷阱,隻是等的獵物不是張崇。


    他隻是個誘餌。


    他們的獵物是譚嵐!


    張崇沉默片刻,輕聲道:“原來你也背叛了她。”


    白起嘴角輕扯,像是在笑,帶著某種自嘲的意味:“有忠誠才有背叛。她從來都不是我們一邊的,談得上誰背叛誰呢?”


    張崇一愣,眉頭慢慢皺起。


    白起望著他,就像是看著當年那個女孩,他說:“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表麵上懶懶散散,看似對什麽都不在意,但其實比誰都倔。”


    “我和她談過很多次,給過她很多機會,但她始終模棱兩可,態度模糊。有些人待價而沽,是為了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權力,但我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她願意的話,現在老黃的位置前幾年她就能坐上了。她也不是那種隻為複仇而生的瘋子。”


    “天驅中很多都和吸血鬼有刻骨仇恨,心裏塞滿仇恨,一心隻想殺鬼,但她沒有。”


    “別人是想要的太多了,她卻是想要的太少了。她沒有野心、沒有追求、沒有目的、沒有欲望,隻憑喜好隨心所欲活著。”


    “但一個隻想隨心所欲活著的人,為什麽會把自己綁在天驅裏這麽多年呢?”


    白起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問張崇,又像是在問自己。張崇更沉默了。


    “我一直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麽,直到‘張崇’出現。”白起注視著張崇,眼中流露出複雜難言的意味。


    “能讓一個人變得不像自己的,當然是為了另一個人。”


    張崇有些明白白起的想法了。從發現這裏是個陷阱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為什麽白起這麽輕易的就將譚嵐視為叛徒在準備了?因為譚嵐從來沒有站在天驅一邊,她隻是站在張崇這邊。


    既然譚嵐可以為了保護張崇,將自己捆在天驅裏這麽多年,當然也可以為了同樣的原因背叛天驅。


    舊的問題解決了,新的疑惑又湧現。如果隻是為了捕捉叛徒,有必要這麽麻煩嗎?


    或者說,譚嵐身上有什麽值得他們去這麽做的原因嗎?恰恰剛好,張崇就知道有那麽一個可能——林婧琪的預言日記。


    張崇目光清冷:“所以你們認定她是叛徒,費盡心機準備好對她最有用的誘餌,就為了引她現身?她有這麽重要嗎?”


    “光明之中必有黑暗,完全純粹的光是不可能存在下去的。她看了現在不該看的東西,還不顧勸阻、堅持往下追查。”


    “她以為這隻是一小部分人的陰謀?嗬。”白起輕笑,眼神驟然凜冽,“這是整個種族的意誌!”


    張崇沉默片刻,忽然輕笑出聲。


    白起氣勢驟然一斷,眉頭微微皺起。


    “你們總是這樣,動不動就整個種族的意誌、人類的未來,高舉著大義的旗幟肆無忌憚。”


    張崇的聲音越來越輕,語氣越來越冷:“誰給你們的勇氣代表人類?誰給你們的資格代表人類!”


    洞外的光漏過張崇的肩照在白起臉上,白起微微眯起眼。


    眼前素未蒙麵的女孩,一瞬間和譚嵐的樣子重合了。


    還記得當年初見的模樣,那個還沒成年的小姑娘不就是這麽一副嫌棄的嘴臉。


    這可真是熟悉的論調。


    白起想,所以這就是譚嵐教導出來的孩子嗎?


    你到底是誰呢?和譚嵐是什麽關係?


    譚嵐死守著冬窗,就是為了掩飾你的身份蹤跡,為了保護你嗎?


    所以她現在身陷陷阱也要不依不饒墮向黑暗,也是為了你嗎?


    “真是些孩子話。不過正因如此,我們這些人才願意背起黑暗。”白起的聲音不知不覺柔和下來,但他的眼神卻越發堅毅。


    蒼老暮色從白起身上逐漸褪去,樸素僧衣也無法掩住的威勢慢慢升起。


    那個愁眉苦臉甚至有些傷春悲秋的老僧,就像幻象一樣消失了。


    殺神白起重新上線,凜冽殺機森寒四溢。


    張崇反手按上劍匣,語氣淡漠:“你要留下我?”


    白起緩緩起身:“你本不該來。但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了”字出口的瞬間,張崇眼前驟然一黑。


    原本掛在白起手上的念珠已射至眼前,呼嘯厲吼,仿如炮彈!


    來不及開匣拔刀,張崇並指成劍,向前斬出。


    念珠應聲而斷,卻去勢不減。瞬間散落成一百零八顆,成天女散花之勢劈頭蓋臉砸來。


    張崇飛身而退,同時一腳踢起劍匣,手持做盾前擋。


    隻聽劈裏啪啦一陣密集爆響,仿佛數挺機關槍連續射擊,又像是雷霆響徹天際。


    張崇虎口微麻,下一秒,更凶猛的力量從劍匣那頭傳來。


    漂洋過海而來的古木劍匣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轟然炸裂。


    萬千木屑化身暗器,朝四麵八方激射而出。


    隔著破碎的劍匣,白起森冷的眸子壓過來,仿佛獵食的猛虎。


    張崇心中一凜,不退反進,手臂前插,穿過組成的暗器網,直接握住香姬。


    抽刀!


    清泓亮起,帶起漫天狂風。


    漫天屑雨驟停,被刀氣帶起的狂風一阻,下一秒,轟然倒射,直奔白起。


    白起大喝一聲,蹬腳踏地。


    方圓一米無數碎石破裂,衝天而起,組成一道圓形碎石障壁,將木屑針雨盡數攔下。


    亂濺的碎石短暫的階段了雙方的視線。


    但張崇卻毫不猶豫的舉起了刀——斬!


    下一秒,白起的身影撞破碎石阻礙。


    貼身靠!


    後發先至,刀圈破碎。


    凝在半空的香姬失去了斬殺的目標,修長刀鋒反倒成了致命的弱點。


    固有時製禦·兩倍速!


    雷霆電火躥上裙擺,張崇抽身疾退。


    隻在原地留下一個幻影,被瞬間碾碎。


    避開殺機,但那剛猛無倫的勁道卻迎風追來。


    張崇胸口一悶,便是一口鮮血噴出。


    雙重力道疊加之下,他幾乎是瞬間便飛出了洞。直到掛上潭上岩壁,才重新穩住了腳步。


    張崇眼中白光漸漸消退,他望著山洞中緩緩走出的老人,抿緊嘴唇。


    好強!這就是天驅第一人,以人類之身殺得吸血鬼聞風喪膽的絕代殺神!


    白起背著手,似乎沒有追擊的意思。


    他遠遠望著張崇,眼中似有恍然,似有痛惜,輕聲低語:“這種力量……原來如此。所以,這就是你的理由嗎?”


    “真是愚蠢。”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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