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堂屋裏隻有一盞油燈散發著昏黃的光線。


    林滿吃飽又洗漱過後,正坐著等小秀才。


    四周很安靜,隻能隱約聽到從村子裏傳來的狗吠,偶爾幾聲,顯得夜更幽靜了。


    直到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他立即站了起來,想也不想的往門外走去。


    “星回?”


    “是我。”從籬笆門走過來的人應了一聲,又趕緊叫住他,“你別過來了,走兩步就到了。”


    林滿點點頭,站在門邊等著他過來。


    堂屋桌上除了油燈,還擺了一壺花雕酒,兩個杯子。


    說喝酒,還真是純粹的喝酒。


    隻是這樣一來,多少是有些尷尬的,兩人坐下後,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對視一眼後又迅速移開視線,紛紛看著桌上的燈影,無言的沉默。


    林滿用手指搓了搓褲腿上的布料,腦子裏好像空白了一般,什麽也想不起來。


    愣了一會兒,又覺得不能這樣冷著,猶豫著想要開口。


    “那個……”


    “你……”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他們對視一眼,忍不住又同時勾起了唇角。


    林滿幹脆站起身,提起酒壺,給兩個杯子都倒滿了,笑著說:“先喝酒吧。”


    葉星回拿起杯子,兩人碰了一下,沒有一口幹下,隻是慢慢抿著。


    他們的目的也不是隻為了喝酒。


    “星回應該知道我以前的傳聞吧?”林滿率先開口,先從自己打開話題,“敗家子、混混、一事無成,聽著就是個沒出息的人。”


    葉星回聽他說完,立刻回答:“傳聞不可信。”


    林滿笑了一下,自己最大的秘密暫時還不能告訴小秀才,隻能挑揀著說一點。


    “不,以前的我,確實是這樣的。”林滿看著他,“你還記得我醉酒暈倒那次,是你喊人來救的嗎?”


    葉星回有點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他記得,就是從那時開始,兩人才有了更多的接觸。


    “那次我快沒氣了,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人也就清醒多了,知道不能渾渾噩噩地過下去,隻要人還在,日子總能一天天過好的,對吧?”


    最後一句話,林滿是看著他的眼睛說的。


    葉星回聽明白了,他是在說他的事,也是在告訴自己。


    變著法地寬慰。


    葉星回點點頭,拿起酒壺又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


    “我是在府縣長大的,爹是縣衙的主簿,家裏日子過得挺好的,我每日隻需去學堂讀書,沒什麽煩心事……”


    這些話似是壓在心裏很久了,葉星回一打開了話頭,就沒有凝滯地緩緩說了出來,臉上的神色像是帶著回憶,又像是站在一個過來人的視角,講著一個很普通的故事。


    林滿沒出聲,安靜地當一個傾聽者,時不時幫他倒一杯酒,隻是越聽,眼裏的心疼越濃。


    他一直以為就像村裏人說的那樣,葉父是因病去世的,沒想到其中還有很深的一段淵源。


    去年二月初,葉家人還沉浸在新春餘韻中時,突然傳來噩耗,葉父被下了大獄。


    這無異於晴天霹靂,徹底打亂了一家人平靜的生活,葉星回連學堂也不去了,每天找各種關係打探消息,還要照顧娘親和年幼的弟妹,簡直分身乏術。


    當時整個清平府縣縣衙,上到縣令,下到衙役,全都關了起來,消息沒露出來一點,也是後來才知道,是朝廷有欽差下來,查到了清平府縣上的汀南洲。


    是一把手知州貪汙受賄的大案。


    上官被抓,底下的人也脫不了關係,多少都送過禮什麽的,欽差是做了準備的,沒等人反應過來,雷厲風行地把一條繩上的螞蚱全都抓了起來,挨個審理。


    京中的欽差直管,還是牽扯很廣的大案,葉家一點辦法都沒有,連葉父的麵都見不到,隻能忐忑地等待結果。


    過了月餘,案件才審理清楚。


    清平縣令也不算冤枉,表麵看著還算公正,私下裏確實是知州的爪牙,幫著幹了不少貪汙受賄的事。


    但葉父確實是無辜的。


    主簿負責一縣的文書、檔案、印章等事務,很多東西經了他的手,不過他是按縣令的要求辦,並不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最終得以放了出來。


    這是幸事,但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關在陰冷潮濕的牢裏那麽久,直接把身體熬壞了。


    葉家拿出所有積蓄,還賣了房子,也沒有把葉父救回來。


    病榻纏綿幾個月,還是撒手去了。


    “爹走了,家裏也沒多少積蓄,汐兒和安兒還小,隻能先回了村裏。”葉星回說到這兒,情緒都還算穩定,語調也沒多大變化。


    但透過昏黃的燈光,林滿還是看到了,小秀才的眼圈都紅了,臉頰上好似還淌著一滴淚。


    他很想伸手擦一擦,又不合適。


    葉星回又斷斷續續說了一些回村後的生活,剛開始確實很艱難,什麽都要重新開始,置辦家什也要花很多錢,後來是葉母聯係上了娘家,托人帶了一筆錢回來,才暫時緩解了一點困境。


    葉星回的舅舅當年考上了進士,隻是成績靠後,又沒有背景,被丟到了北邊一個偏僻小縣當縣令,外祖家都跟著去了任上。


    路遠,書信不暢,舅舅家遠水救不了近火,也不敢寄太多銀子,怕給他們招來意外。


    就這樣,葉家在大河村磕磕絆絆地過了一年。


    大概是難得有機會、有人能說這些,酒都空了半壺,葉星回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


    “爹從小教導我要勤學不輟,科舉入仕,將來當個清正為民的好官。”葉父隻是個舉人,在縣衙當了半輩子的小吏,把科舉的希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


    “星回喜歡讀書嗎?”林滿看著他臉上帶著懷念的神色,忍不住問道。


    葉星回用力點了點頭,他喜歡。


    “還想去科舉嗎?”


    問出這句,林滿更心疼了,如果沒有意外,小秀才應當會一直在學堂讀書,說不定已經考上舉人了。


    畢竟他這個年紀就考上秀才,學識定是不錯的。


    “要。”葉星回回答得很肯定,“等安兒再長大一些,等家裏的積蓄再多一些……”


    說著喝了一口酒,發現杯子空了,手又伸向酒壺,還想再倒。


    林滿趕緊把酒壺拿到一邊,小秀才臉紅紅的,說話也有點分不清邏輯,語調有點含糊,看著已經有了醉意,不能再讓他喝了。


    “該休息了,我們不喝了好不好?”他放柔聲音哄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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