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附近袁九章熟得不能再熟。許多商家店家一看到他進門,先陪笑著過來塞銀子,袁九章也不見外,隨便行雲流水地收了,接著很自然掏出畫像,詢問從去年開始到現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看著相當順利,結果卻和虞記書坊截然不同。


    原因不外乎有這麽幾個。天香樓附近是盛京繁華之地,國子監學生這樣的公子哥一天內能見到幾十個。店家們也甚是忙碌,不會多注意來往過客。再有就是真沒見過。


    徐臻跟了幾家之後,明顯沉不住氣了,低聲問閆欣。


    “怎麽回事?”


    閆欣也感覺到不對勁。


    正常來說,即便是這一帶太過繁華,人多眼雜,記不住有沒有這樣的人來過,但好歹會有一點印象。


    一點印跡都沒有就奇了怪了。


    臨近天黑,袁九章也有些累了,便帶著他們回了天香樓,遲疑地說:“不然,明日我派人再到附近多問問。”


    張朝立即說:“不用。”


    閆欣沒有吱聲,她在想一個問題,袁遜是在天香樓這邊離開的,但並沒有在附近出事,而是回了國子監之後才被殺。


    ……不對。


    他們隻是在國子監發現屍體,人是在哪裏被殺並沒有發現。


    最後見到袁遜的人也隻見到他上了馬車,那麽在馬車內被殺也是有可能的。


    也有可能徐致並沒準備在這附近動手,而是邢江將人從這邊帶走了而已。


    到邢江那邊就得問尤乾陵那邊的情況了。


    她側頭朝張朝說:“邢江那邊有問出什麽來嗎?”


    張朝搖頭說:“郡爺那邊還沒傳來消息。”


    閆欣詫異地看張朝。尤乾陵辦事一向快,昨日到現在一天過去了,什麽消息都沒傳來似乎不太像他的風格。


    她多看了張朝兩眼,隨即說:“我有問題要問,能替我傳個信嗎?”說著,她便拿出了自己備著的錦衣衛傳話小工具,自己就著馬車車廂上,快速寫了幾個字,卷好之後塞進裏麵,遞給張朝。


    一點拒絕的餘地都沒有張朝。


    張朝倒也沒有猶豫,接過來就讓馬車停下,自己翻身下馬車片刻之後就回來了。


    閆欣盯著他的手,見他手裏也拿著個同樣的東西,便問:“這麽快?”


    張朝點頭之後遞給她。


    閆欣以為他很幹脆,沒想到一會之後張朝忽然開口說:“你沒什麽要問我嗎?”


    閆欣的心思都在尤乾陵傳過來的信件上,隻反射性地回問了一句。


    “什麽?”


    張朝忽然長籲了口氣,什麽都沒說。


    尤乾陵並不是一天什麽都沒查出來,張朝交給他的信件上寫得滿滿當當的——雖然一眼便看得出來是出自元碩之手。


    上麵大致羅列了邢江和張明輝說出來的所有供詞,邢江的多,張明輝卻很少。


    她仔細地找到了關於袁遜在天香樓失蹤的部分——袁遜失蹤的那天果然是邢江將人帶走的,但帶去的並不是國子監,而是另外一個叫千樺街的地方。


    閆欣指著這一處,問張朝。


    “這是哪裏?”


    張朝一頓,露出稍許詫異的神色,之後才低頭看了一眼,回道:“在虞記書坊和國子監那條道上。”


    閆欣立刻拉開簾子,朝外麵的車夫說:“去千樺街。”


    前往那邊的路上,閆欣發現了下麵還夾了一張紙,她打開來一看,沒有署名,但是字跡是尤三姐的。


    她下意識露出些意外,卻像是有預感似的,心跳快了一些。


    “原來是因為這個才這麽晚送信來。”她嘀咕說,“你家主子也怪貼心的。”


    張朝:“………”他別扭地轉了頭,沒有看閆欣。


    閆欣將信慢慢打開——果然是關於徐臻老家的事。


    尤三姐查地十分細致,但內容卻很少。上麵隻寫了他們的人到了那邊之後,發現那邊沒什麽徐家老家,但是有熊家。


    熊家在當地是普通的鐵匠,鐵藝很受當地人喜歡。三年前應朝中征召,熊天入了盛京,之後便一去不返。


    熊家一開始還在等,但三年前的那起貪腐案的風聲從盛京傳到了南邊。有人給熊家帶來了不好的消息,並且告知他們熊天的屍首葬在了天機閣底,無法歸鄉。


    隨著這個人帶來的消息,後麵接踵而來了許多禍事。京中有官員來熊家查抄走了熊天遺留下來的許多作品,並下令熊姓不得再以鐵藝謀生。


    貪腐案的風言風語開始籠罩在熊家頭頂,許多人認為熊家拿了昧良心的錢才招了災禍,迷信的人們不願意再用他們家的鐵器。


    熊家失去了賴以為生的技藝,生存舉步維艱。


    熊家有個小兒子,一開始還跟家中人一起生活。他從小性情討喜,家裏出事之後幫助他的人很多。但在熊夫人和老太太相繼因病離去之後,就再沒人看到他了。


    尤家過去查問的時候,還有許多人詢問有沒有見到他。


    這戲碼太真實了,閆欣沒有看完,她心底堵得很,收了信。


    她下意識往徐臻那邊看過去,心想他不知道這些事嗎?


    應該是不知道的。


    她理解徐致的做法,他知道自己要走的路有多難,不能牽扯到自己無辜的親人,他必須依靠自己一個人。


    看看徐致都沒來見他,自然不會讓他知道這些事。他把自己和兄長徐臻掰扯開了,自然在決定複仇之後不想將他卷進這條不歸路上。


    思索了良久,閆欣還是把信自己收好。


    尤三姐的信讓閆欣對徐致的失蹤有了新的想法。他的失蹤隻是他決定複仇的開始,溫言的死亡恰好給了他決定放棄徐致身份的契機。


    那麽在放棄了一切決定複仇之後,他就會審視自己一度放棄的拿手絕活。


    沒有人知道徐致會這個,因為會的隻有熊致。假如她沒出現的話,沒有人會想到他頭上。


    順著這個思路,不難猜出,他的藏身之處也會和他的絕活相關的地方。


    她偏頭問張朝。


    “千樺街是做什麽的?”


    張朝說:“賣鐵器的地方。”


    千樺街是盛京當中專門製鐵器之處,集齊了盛京大多數的鐵匠——倒也不是說其他地方不能做鐵器生意,而是別的地方根本做不起來。大夥隻能聚在這裏,有活一起幹,有飯一起吃。


    錦衣衛是個賣力氣的活,刀具刑具都需要用鐵鑄造,這地方張朝一個月起碼要來個好幾次。


    但他依舊對來千樺街找一個書生沒有什麽方向。


    閆欣卻在下馬車之後,比去虞記書坊還要熟門熟路地挑了一家打鐵的鋪子,邁步進去問:“大哥,去年年中那會可有一個學生模樣的人過來,要跟您學手藝。不要錢的那種。”


    那大哥一愣,揮手錘下去一記,邦的一聲巨響,震得人渾身發麻。


    完了他才放下錘子,轉身打量麵前這個瘦小的年輕人,問:“你在說笑嗎?我們這打鐵可是力氣活,秀才哪來的力氣。”


    閆欣笑了笑,說:“您看我像個秀才吧,但我真有力氣。”她說著一隻手提起了打鐵匠的錘子,單手揮下。


    大哥嚇了一跳,從她手裏奪走了錘子,黑著臉說:“你怎麽亂錘啊,把我的刀錘壞了怎麽辦。”


    閆欣湊上去問:“如何?有沒有這樣的學生?”


    那大哥捏著錘子不肯放,搖頭道:“頭一回見你這樣的。”


    閆欣有些失望,徐臻上來說:“那我別處問問。”


    這時候那大哥忽然看著徐臻說:“跟你長得像的人倒是有一個。年紀很輕,看著餓了好幾天沒吃飽飯的樣子,我以為是個要飯的,誰知道人跟你一樣,上來就搶我錘子。”


    閆欣一時失語。


    許久之後,她問:“你說那個人什麽樣子?”


    鐵匠大哥描述中的年輕人非常瘦弱,且神智有些失常,他並沒有來求學藝,隻是看到鐵匠鋪本能進來,然後本能地拿起了鐵錘。


    鐵匠大哥看得出這是個老手,見他可憐,便收他在鐵鋪當下手。


    “他在我這待了不到七天。之後我也不知道在哪,我看他神智有些問題,擔心了好一陣,所以在外麵貼了個畫像。”


    鐵匠大哥往外指了一下,那裏張朝正在站著。


    閆欣猜測徐致多半就是在這裏做出來的那些東西。因為神智尚不清醒,滿腔又是仇怨,做出來的東西殺傷力會非常大。


    如同她的驚偶。


    ………


    木器,鐵環,隻剩下千金絲。


    閆欣合計一番,心想剩下天音閣附近應該就是千金絲的出處了。


    馬車上,閆欣又拿出來自己畫了一夜的標記圖,從千樺街鐵匠提供的時間來看,虞記書坊那邊徐致住的時候應當是差不多他剛剛從國子監出來的那段時間,人還算正常。


    到千樺街的時候他的複仇執念已經控製了他的本能,神智不清了。


    現在的盛京,千金絲不是誰都可以買得到的稀罕貨。現存的貨都在熟練的製絲者手中。閆欣在盛京中認得技藝高超的熟手,都是女性。


    徐臻看看天色,問:“接下來要去哪裏?”


    閆欣道:“今日不去了,明早去。”


    徐臻著急道:“為何?”


    閆欣說:“做千金絲的人一般情況下不會讓人知道自己會做,她們不會輕易見客。我們臨時上門,非但見不到,還會把你列為拒絕往來戶。”


    說著,她又摸了紙,寫了一個紙條,疊好交給了外頭趕車的車夫說:“勞煩給玉姐帶個話,就說閆欣想問托她找的人有沒有消息。明日老地方見。”


    車夫囫圇收進了手。


    “好嘞。”


    閆欣原以為怎麽也要等到第二天,結果半夜,原先從不現身見客的玉姐忽然自己找上了門。


    玉姐托著一個木盒,說:“千金絲我可以給你,但你要替我找一個人。”


    閆欣問:“誰?”


    玉姐臉色黑得可怕。


    “熊致。”


    閆欣:“……”


    好吧,原以為會比之前更艱難,沒想到線索來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


    玉姐似乎對熊致很生氣,她怒不可遏地說:“他絞碎了我拿來賣的千金絲,說好賠我的,結果離開之後就杳無音訊。我找了他快一年了。還以為這一次就是他來找我。”


    閆欣心道難怪看到她的時候玉姐一臉失望。


    她問:“熊致那時候人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看上去不太對勁。”


    玉姐做生意不和人見麵,熊致是個例外。因為他姓熊。


    “有點凶,他人是笑著的,看人的眼神戾氣很重。不過我做千金絲生意,他拿去殺人放火都跟我沒關係。給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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