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殿瞬間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夏原吉這番話,無異於把這些人全都拉下了水,包括龍椅上的皇帝朱高熾。


    因為他們都看了,也都知道了實驗的結果,就連實驗方法也都記得清楚。


    沒辦法,確實太簡單了,攏共就那麽點東西,有條件的話,地方一個商人都可以搞。


    弄不起銅球,那就弄便宜的鐵球,再弄個空房間出來,誰都能證明萬有引力的存在,誰都能證明天人感應是不存在的。


    好吧!


    就算這殿中君臣都能一輩子守口如瓶,那不是還有天牢裏的林先生在嘛?


    林先生的牢底已經快蹲完了,今年肯定能出獄,這麽個“大嘴巴”放出去,你真敢保證他這輩子都不亂講話?


    就算不講,這著書立說了怎麽辦?


    除非把林先生重新判個秋後問斬……


    林煜知道了肯定高舉雙手讚成,但朱高熾舍不得啊!


    夏原吉的意思很明了啦,紙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有些東西更是越禁越火。


    唐太宗李世民就曾想改掉“玄武門之變”的真相,給自己留個好名聲,但最後還是被底下臣子給勸阻了。


    因為曆史這玩意兒改不得,人不可能掩蓋所有的痕跡,你改動了一點,那後人也能在其它的蛛絲馬跡上,看出不對勁。


    好比《明史》,蟎清花了快一百年去修,裏麵的內容改得麵目全非,給後世史學造成了極強的矛盾撕裂感。


    改了又怎麽樣,沒人認,而且正史被幹掉了,那麽野史就可以自由發揮了。


    完事屎盆子還要扣你頭上!


    朱高熾對夏原吉如此直白的話,卻是並沒有急著動怒:“夏愛卿的意思朕都明白,朕其實也覺得‘天人感應’不過都是虛假,但虛假歸虛假,楊先生說的同樣有幾分道理,放任日心說自流,於我大明天下的安定也有禍患,朕對此實為憂慮!”


    “陛下聖明!”


    夏原吉先例行恭維了一句,接著才話鋒一轉,說道:“但這聖明卻是陛下的聖明,而非‘天’的聖明,所謂‘天人感應’也並非一定要與皇權相綁定,皇權也不是非要有了‘天人感應’才能算得上是皇權。”


    這話一出口,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果不其然……


    本來還心平氣和的朱高熾,瞬間瞳孔一震,接著目光不善地說道:“夏尚書的意思是,不光要推翻‘天人感應’,還要推翻皇權的‘受命於天’嗎?”


    真正牽扯到了皇權的最根本利益,饒是朱高熾再如何的寬仁,那也得拎起手中的屠刀。


    若非夏原吉一向忠直,又是朱高熾的心腹重臣,還有著林先生“一課弟子”的身份,可能早就已經被拉下去了。


    當然,越是如此,朱高熾也越覺得疑惑,夏原吉怎麽會說出這等話來?


    夏原吉麵對朱高熾已明顯開始變冷的語調,卻是凜然不懼,正色說道:“陛下,臣並無這個意思,我大明受命於天,驅逐胡虜,恢複中華,古來曆朝鮮有如我大明這般得位之正的。”


    這番話說得漂亮,也讓朱高熾有些激動的情緒略微緩和。


    夏原吉又接著道:“但是陛下,臣的意思在於,皇權並不是因為有了‘天人感應’,才能算得上是皇權。”


    “臣在這裏,鬥膽請問陛下,也請問殿中的諸位,‘天人感應’最初源自何時?”


    這還用問?


    一開始提出封禁“日心說”的楊士奇,當先一步回答:“自然是西漢初年,漢武帝征辟天下治國策論,董仲舒提出‘天人感應’與‘大一統’,這才有了漢武(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此儒學方為天下顯學。”


    說到這裏,楊士奇突然間愣住了,他好像明白夏原吉要說什麽了。


    夏原吉也當即趁熱打鐵,說道:“正是如此,‘天人感應’最初來自於儒家的公羊學派董仲舒的天下策論,如此才有延綿至今的‘天人感應’,可董仲舒未受漢武征辟以前,大漢的皇帝難道就不算皇帝了?”


    “大秦始皇帝橫掃六國,一統天下,建立大一統,為千古一帝。而大漢太祖劉邦亦是承秦舊製,建立了西漢,讓天下複歸一統,如此傳及五世。


    在‘文景之治’兩代的恢複下,大漢國勢日盛,才有了漢武帝北驅匈奴,南征百越,東並朝鮮,西吞大宛,使海內四方皆懾於我漢家國威。”


    “如此千秋功業,陛下以為,與‘天人感應’可有關係?”


    “這……”


    朱高熾眼眉低垂,順著夏原吉的思路想下去,似乎摸索到了一條之前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漢武帝推崇“天人感應”,讓儒學成為當世唯一顯學,本質上卻並非被儒學脅迫,反而是一種相互利用的關係。


    天人感應,正是有了漢武帝的首肯,天人才能相互感應。


    也就是說,皇權的“受命於天”與“天人感應”之間,本身並不是一體的。


    先有了皇權“受命於天”,皇權又賦予了“天人感應”合法性,“天人感應”學說才能在華夏站住腳跟。


    夏原吉這時終於說道:“陛下,既然昔年漢武可以‘罷黜百家’,那麽沒理由縱觀曆史得位最正的大明天下,就不能再推翻‘天人感應’。”


    這次,卻是連楊士奇也不再出言爭辯了。


    雖然是他先開口提出的封禁日心說,但本質上還是為了國家的穩定。


    如今,夏原吉既然說得有道理,應該說明顯是提前做過了功課,甚至可能都已經想好了應對的辦法,那他自然也不會再去強行爭辯。


    朱高熾聽完了夏原吉的解釋,臉色已經不再沉著,反而帶上了一絲平和問道。


    “夏愛卿這是已經想好了應對的方略?”


    夏原吉輕輕一笑,他微微瞥眼看向了一直站立在群臣當中的金幼孜,隨即說道。


    “不敢欺瞞陛下,微臣並無應對方略,但陛下應該還記得兩日前,曾下旨要禮部閱覽整理《荀子》、《大學》與周公的《大誥》,現在金尚書的袖口裏,就有解決所有問題的辦法。”


    朱高熾有些吃驚,這才兩天而已,就已經解出林先生給的課題了?


    “金愛卿……”


    金幼孜適時上前一步,從袖口中取出一封厚厚的奏章:“陛下,此奏便是臣與禮部諸同僚,共同閱覽整理《荀子》、《大學》與周公《大誥》得出的,可解‘天人感應’之枷鎖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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