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閉館的音樂聲響起,路無衣才從回憶中緩過神來。他嚐試站起來,發現雙腿已經失去了知覺,稍微一動就麻得渾身無力。沒辦法,他隻好繼續坐在地上,輕輕揉化麻木的雙腿。


    他居然清晰地想起了這些隻在他生命裏出現過一年的室友,她們是音容笑貌,她們現在又在哪裏呢?都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吧,她們還會記得那個曾經和她們同寢一年,叫采薇的姑娘嗎?


    在路采薇還活著的時候,關於這七個女孩的人生,她就大概有所了解,沒有什麽特別值得說的,十五歲的她們多麽與眾不同啊,可最後卻都同樣地平平無奇,幾乎走入了一樣的模子裏。也許隻有她,曾經看起來最不起眼的她,曾經一心追求平淡和安穩的她,反而活成了最放肆的那個。


    腿終於恢複了點知覺,路無衣艱難起身,緩緩走了出去。這次他沒有再試著靠雙腿走回去,一出門他就直接打車回了住所。


    經過這次遠遠地和陳應會見上了一麵,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臉上那種滿足和安寧,無衣就決定絕不去打攪她的生活。就讓往事隨風去,他心裏的那些困惑不解也都消散,答案是與否都無關緊要,親眼看到她的狀態,感受她平和的喜悅,這已經足夠說明一切。


    但無衣還是會常常關注她的消息,知道她每隔一個周末都會去圖書館講故事,他再忙也一定會抽時間去聽,去聽她的笑,她的歎息,她的堅強。他很珍惜每一次這樣公開見麵的機會,因為在最開始拿到關於她的資料的時候,他就知道她已重病纏身,時日無多。如果現在開始堅持去聽故事,她臨終前,他是否就可以有理由去送最後一程,這是他最卑微無奈的期待。


    在申山大學正式開始研究工作後,路無衣就一直很忙。哪怕他已經解決了語言問題,這也是他被選中的一個主要原因,他的中文和幾乎和中國人說得一樣好,因為在挪威時他就一直有練習。這雖然能幫他省掉很多溝通上的困難,但對於他們小組的課題研究背景,進展等等,他還是需要花很多時間去了解和學習的。而這些他隻能抽晚上和周末完成,平時他還需要上課,做實驗,參與小組會議,準備講稿等等。


    目前學術界對於動物研究的一個主流方向就是利用動物的身體製造人類需要的器官組織、血液、疫苗等等。這一切源自於二十多年前爆發的一場嚴重的超級細菌感染,這種超級細菌不僅能隨著血液、飛沫等傳播,一旦被感染,還有一定概率修改人的遺傳基因,把各種不確定的危險遺傳給後代。當時普遍認為這種細菌隻感染人類,並不會感染動物,直到一隻大熊貓被發現感染。沒有任何遲疑,曾經的珍稀動物被用作了實驗道具,令人唏噓的是我們曾經耗盡心力,頒布了最嚴格的刑法,把大熊貓從瀕危物種拉到了易危級,最後卻是我們在瞬息間又讓它們滅絕。如今它們隻在各種錄像和博物館裏,當然人類留存了它們完整的生殖細胞和dna信息,但哪怕複活後的大熊貓又如何生存呢?


    經此一役,保護動物的聲音被浩浩蕩蕩的藥物研究給淹沒了。路無衣最開始接觸動物學時,他完全不能理解這種現狀,在他的邏輯裏,正是因為我們在很多年前堅持挽救了大熊貓這個瀕危物種,才有了百年後,我們在大熊貓身上做實驗,以最快的速度研製出了有效的抗菌藥物,成功挽救了上億人的性命。人們不是更應該意識到保護動物的重要嗎?為什麽。。。


    後來,他很快就明白了,人類需要保護的是生物的多樣性,而不是生物的幸福生活。而且仍然有很多人認為物種的滅絕是正常的自然演化,不是因為人類活動,人類也不需要對此負責。


    如果此時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在長遠得考慮動物的未來,那大概就隻有中國。這也是為什麽他選擇來這裏,隻有這裏繁榮的經濟支撐,大國的遠見,才能讓政府資助他們這種完全看不到收益的研究。


    他們小組的研究課題很簡單,就是希望解開動物的自殺之謎。是的,不論是野外的,還是圈養的動物,在世界各地都陸續出現了大批量自殺者,它們自殺的方式千奇百怪,甚至還在不斷進化和學習。但是因為這些狀況都隻出現在規模較大的動物群中,就並沒有得到人們的關注。甚至當很多頂尖學者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都開玩笑地說:“等哪個瀕危動物群體出現這種狀況,你再來問我吧。”


    那時不就晚了嗎?大家理所當然得都會想到,可為什麽主流科學界都對此不屑一顧呢?僅僅是因為人們的短視嗎?可能也是大熊貓滅絕後的諸多後遺症吧。


    這項研究從經濟的角度看是典型的高投入低回報。畜牧業根本不在乎動物的自殺,有用來防止它們自殺的錢,都可以再擴建幾個廠了。因為養殖技術的革新,養殖成本已經低到可以忽略不計,主要的費用反而是在運輸、加工和日常管理上,隻要有足夠的地方,人們都會盡可能多養一些,死一點完全沒有影響。甚至有些動物自殺而亡也不影響它們對人類的價值,因此就更沒有人在乎了。


    可路無衣在乎,他經曆過多次生死,他很清楚不論是對於人,還是動物,求生欲都是最頑強的本能,如果動物開始選擇自殺,那它們一定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與折磨,以致那麽微小的精神都出了問題,可是它們又能遇到什麽比生死更嚴重的問題呢?這正是他想了解和研究的。幸運的是,他還能找到誌氣相投的良師益友,能找到支持自己研究的機構,他廢寢忘食,卻不覺得累,因為一切都值得。


    也是在做大量背景閱讀時,他意外發現了一篇2053年的研究論文,那正是他出生年份。在這篇論文裏,詳細講述了研究人員在俄羅斯的一個牧場式的研究機構中,如何通過將人的白質腦病致病基因轉移到豬的體內,來對這種病進行研究和尋找治療手段。


    而其中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文章附帶的一篇關於研究機構的廣告,裏麵有一些實驗時期的照片,那山坡和樹林,那圍欄和小溪,他幾乎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那正是他作為一隻豬生活過的地方。


    那熟悉的白大褂,那熟悉的食品商標,原來都是定製的。難怪它作為一隻完美環境下養育的豬,還如此多災多病,原來是從出生起就注定了一生坎坷。看到文中介紹還說什麽,研究人員特意選址在這個自然風景優美的地方,給予它們無微不至的關心和愛,就是為了創造最佳的環境,希望它們能因此活得更久一點,這樣才能支撐到實驗成功結束,等等。


    無衣覺得這一切實在是很諷刺,又鄙視嘲笑自己當初怎麽會那麽天真,居然真的以為他們在意它的生死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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