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應鏐二話不說,挽起賀礎安的胳膊就走:


    “這有什麽好打擾的?你是曆史係的學生,樹勳巷五號歡迎所有聯大曆史係的同學!你知道我這個春假都在忙什麽嗎?對了,李宗瀛你認識吧?”


    李宗瀛也是聯大曆史係的同學,賀礎安不光認識他。還知道他和程應鏐整日形影不離,關係十分要好,他點點頭。


    “我和李宗瀛是本來就是燕京大學曆史係的同學,又都轉學到了聯大,我們一起租下了樹勳巷五號那間小院兒,成了室友。院子不大,不過屋子挺寬敞,丁則良、徐高阮他們沒事兒就過來聊聊天,放假這些天我們倆去夜市淘了好多舊書回來,還買了一些美孚牌汽油箱,弄了個小圖書館,準備等開學告訴大家呢,既然在這兒碰上你了,你就當我們圖書館的第一個客人吧!”


    一聽有書看,賀礎安自然是心中歡喜,便跟程應鏐一同離開了農校的圖書館。


    兩人一路閑聊著穿過大西門進了城,話雖如此說,卻大多是程應鏐一個人講,說起在《今日評論》上發表《夜行》這篇文章的經過,程應鏐的臉上流露出感激和懷念的神色:


    “我是一九三五年進的燕京大學,之後我就跟同學們一起組織成立了‘一二·九文藝社’,後來文藝社辦了一本叫《青年時代》的刊物,因為刊物剛剛創辦,大家想要得到名作家的支持,有人提議去采訪沈從文先生,大家都十分讚同,因為我是文藝社的負責人,大家都推舉我作為采訪代表。我是硬著頭皮去找的沈從文先生,甚至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沒想到先生十分親切謙和,毫無名作家的架子,他不但十分爽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訪,甚至還答應作《青年時代》的長期撰稿人,我跟沈從文先生就從那時候相識了。抗戰爆發後我去了山西,跟先生斷了聯係,去年我轉學到了聯大,打聽到先生也到了昆明,我特意到先生北門街的家去拜訪,之後我沒事便到先生家去,就坐在先生屋裏的稻草墩上跟他天南海北地閑聊,先生就笑眯眯地聽著,偶爾點評幾句,我都受益匪淺。今年年初先生當了《今日評論》的文藝編輯,就跑到樹勳巷來找我要稿子,於是才登了這篇《夜行》。說實在的,我真是特別感謝沈從文先生,我經常把自己寫的文章給先生過目,先生每次批注的內容都十分詳細,甚至有時候篇幅都超過了正文,我如今會寫一點文章,全靠沈從文先生。”


    進了大西門,賀礎安和程應鏐在文林街上朝東走了一段,便走到了先生坡。這個“先生坡”之所以如此命名,有兩個說法,卻都和科考有關。


    清朝末年,此地靠近貢院,附近有許多驛館,每逢鄉試,各地趕來應考的秀才便住在此地,一說因此地為坡地,而秀才又俗稱“先生”,便得名“先生坡”,一說鄉試時批改考卷的先生住在此處而得名“先生坡”。而先生坡坡頭一段便是樹勳巷,若是走過樹勳巷再沿著先生坡一路向南下坡,便到了翠湖北路,能看到美麗的翠湖。


    不知不覺間,兩人便走到了樹勳巷五號,賀礎安在門外就聽見院中有兩個女生正在念英文,朗誦的是美國散文家和牧師賽繆爾·麥考德·克羅瑟斯在一九二零年發表的《經驗女校》中的節選《人人想當別人》一文:


    “……thenaturaldesireofeverymantobesomebodyelseexinsmanyoftheminorirritationsoflife.itpreventsthatperfectorganizationofsocietyinwhicheveryoneshouldknowhisceandkeepit.thedesiretobesomebodyelseleadsustopracticeonworkthatdoesnotstrictlybelongtous.weallhaveaptitudesandtalentsthatoverflowthenarrowboundsofourtradeorprofession.everymanfeelsthatheisbiggerthanhisjob,andheisallthetimedoingwhattheologianscalled‘worksofsupererogation’……”


    (人人天生想當別人,就是生活中會有許多讓人煩惱的雞零狗碎的成因。社會是一個完善的體係,體係中的每一個人本應各就各位,各司其職,而人人天生想當別人的想法,卻會引導我們去從事嚴格說來不該我們做的工作。我們人人都才華橫溢,能力過人,會衝破我們狹小的職業或工作領域的限製,每個人都覺得在自己的崗位上是大材小用,一直在做著神學家們所謂的“分外之事”……)


    聽著門內的書聲琅琅,程應鏐解釋道:


    “她們倆都是一年級的,兩個人組成了一個背誦俱樂部,每天都會在院子裏讀英文,用功極了。”


    進了小院兒之後,那兩個穿著旗袍、捧著書本的女同學略微看了兩人一眼,微一頷首,目光又轉到書頁上去,朗讀聲再次響了起來。


    此時突然從屋內爆發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聲音之大甚至蓋過了英文的朗讀聲,隻聽一人大聲說道:


    “王永興,我怎麽覺得你是在為斯巴達人辯護呢?”


    “則良你這句話我可不認同啊,怎麽能說我為斯巴達人辯護呢?我隻是在陳述客觀事實啊!雷海宗先生不是說過嘛,正是公元前六百一十年的那次變法,讓斯巴達發展成古希臘最強大的城邦,考慮到當時的曆史背景,斯巴達人的變法也並非一無是處啊!”


    賀礎安跟著程應鏐一道走近屋內,發現屋內的人他都認識,都是聯大曆史係的同學,李宗瀛、徐高阮、王勉、丁則良、王永興、翁同文圍成一圈在堂屋裏或站或坐,正在激烈地爭論著。


    丁則良本是清華大學的學生,他也是三八年轉入聯大曆史係的,一張娃娃臉上眼角和嘴角微微下垂,眉目之間自帶些憂鬱的氣質,此時的他因為心情激動,眉眼微微泛紅,可闡述的觀點卻擲地有聲:


    “雷先生的課我也聽了,而且印象很深刻!先生說每個斯巴達人出生以後,父母就把他送到長老那裏,長老要是覺得那嬰兒身體孱弱,就讓人將嬰兒扔到斯巴達城外的山穀中,被長老允許活下來的孩子在七歲以前由父母撫養,七歲到十八歲脫離家庭生活,開始為國家進行嚴格的軍事訓練,每天吃不飽,穿不暖,為了活下去,要靠偷竊來獲得食物,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些孩子還被要求少說話,不能笑,甚至還要跪在亞特彌神廟跟前忍受鞭打的痛苦,不管再疼都不允許呻吟和告饒,有的孩子就這樣被活活打死,到死也沒敢吭一聲!被這樣培養出來的孩子完全沒有生而為人的自由意誌,全都變成了隻會打仗的麻木機器,這樣的變法真的好嗎?這樣的城邦,怎麽可能不滅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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