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之後,起初是姚天榮挑著擔子和梁六女並排走在前麵,聯大劇團的同學們跟在他身後。後來同學們體恤姚天榮的身體,就一群人圍上去把姚天榮攔了下來,提出要跟他輪流挑,卻沒想到那擔子出奇地重,一連好幾個同學別說挑著走了,根本連擔子都抬不起來,更別提挑著走了,隻好尷尬地自嘲一句“百無一用是書生”,最後隻有湯一雄跟陳確錚兩個人一路輪流著挑回了姚天榮的家。


    到了姚家,同學們都沉默了,因為這裏真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兩間土坯房看來很有些年頭了,多處牆皮已然剝落,露出裏麵的泥坯,然而置身其中,卻分外覺出些溫馨的意思來。籬笆圍起的小院子拾掇得整整齊齊,院中種滿了各色花草,並不是什麽稀罕的品種,看來卻十分賞心悅目。


    大家剛進院子,屋裏就衝出一隻小黑狗,隻有幾個月大的樣子,看到家裏來了這一大幫子人,不依不饒地圍著他們叫著,可叫聲卻奶聲奶氣的十分可愛。


    姚天榮彎下腰一隻手托著小狗的肚子抱了起來,下巴在小狗腦袋上蹭了蹭,小狗立馬搖起尾巴,回報以熱情的親吻,姚天榮被親了滿臉口水,他剛把小狗放回了地上,同學滿便一擁而上,圍著小狗逗弄起來,小狗跟他們也很快變得親熱了,興奮得這個聞聞,那個蹭蹭,玩得不亦樂乎。


    此時門口突然吱嘎一聲響,一隻蒼老的手顫顫巍巍地伸了出來,扶在了門框上,接著一個滿頭白發,兩眼無神的老大娘走到門口,臉朝著姚天榮的方向說道:


    “榮娃,你回來啦?”


    姚天榮三步並做兩步朝門口跑過去扶住老人:


    “娘,你怎麽下地了?小心再摔著!”


    “你不是去鎮上賣洋芋了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賣了多少錢?”


    姚天榮撓了撓頭:


    “娘,我沒到鎮上去,我在路上碰見個人。”


    “碰見個人?碰見誰啦?”


    此時的梁六女明明就站在姚母的麵前,她的眼神卻一片空茫,梁六女轉頭震驚地看向姚天榮,姚天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隨即搖了搖頭。


    一陣劇烈地悲傷來襲,梁六女再也控製不住情緒,哽咽著哭出聲來,雖然她下一秒便趕緊捂住了嘴巴,可還是讓姚母給聽見了:


    “榮娃,咱們院子裏有人嗎?我好像聽見什麽人在哭啊。”


    梁六女沒敢動,姚天榮看向她,一時也沒有開口。


    “榮娃,你快說話啊,你簡直要急死我啦!”


    姚母有些心急地想要出門,一時間忘了腳下的門檻,腳底下狠狠絆了一下,整個身子失去平衡,向前撲了過去,梁六女毫不猶豫地衝過去一把把人給接住了。


    驚魂未定的梁六女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感受到姚母正在撫摸自己單薄的脊背:


    “這女娃是誰呀,怎麽這麽瘦啊?”


    梁六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嬢嬢,是我啊,我是六女啊!”


    姚母皺起眉頭,嘴巴微微翕張了幾下,似乎是被梁六女的話給驚到了,又似乎是一時間腦子有些轉不過彎兒來,可慢慢地她的嘴唇開始微微抖動起來,雙手在梁六女的臉上急切地來回摸著:


    “是六女,是我的六女,娃你怎麽瘦成這樣啦?是李家對你不好嗎?”


    梁六女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一頭紮進姚母的懷裏,哭了好一陣子,那哭聲中飽含著悲傷和委屈,讓聽者不由得鼻頭酸楚。


    過了好一會兒,梁六女強忍著止住了哭,從姚母的懷裏抬起頭來:


    “嬢嬢,你這眼睛是怎麽了?”


    姚母笑了笑,臉上的神情平靜而淡然:


    “榮娃,你也真是的,六女來了你也不早點兒告訴我,咱們別站在這門口說話了,快,快進屋!”


    姚天榮看了看聯大的同學們,跟姚母說道:


    “娘,先別急著進去,我還新認識了一些朋友,他們都是西南聯大的學生,他們也是六女的朋友,我把他們也帶來了,他們現在就在這院子裏,就站在你麵前。”


    姚母的眼神茫然地“看”著前方,隨即露出親切的微笑:


    “你們都是讀書人啊,讀書人好,讀書人有出息!”


    同學們有些局促,低聲商量著該怎麽問好,陳確錚低聲說:


    “就跟著梁六女叫嬢嬢吧。”


    劇團的同學們一齊鞠躬,齊聲叫道:


    “嬢嬢好!”


    因為人多,聲音很大,姚母嚇了一跳,隨即笑道:


    “來了這好些人呐,咱們家從來也沒來過這麽多人哪!都進來!都進來!”


    進了屋大家才發現,房屋的格局非常簡單,外麵是低矮的土灶台,靠牆放著壘得整整齊齊的柴火,旁邊是一張用了多年的桌子和兩張圓凳,看上去雖然已經十分陳舊了,卻擦得幹幹淨淨,再往裏走,便是主屋,除了廚房,這是唯一的一間屋子了,陽光從朝南的窗子灑了進來,正好照在一尊陶瓷的觀世音菩薩像上,菩薩像跟前擺著兩碟枇杷,中間的香爐裏插著點燃的香燭,煙霧升騰繚繞,給人寧靜祥和之感。


    姚母拉著梁六女的手坐在竹床上,聯大的同學或蹲或坐圍在四周,姚天榮卻沒進屋,隻是倚在門邊靜靜地看著。


    姚母雙手在梁六女的臉上細細地摸著,從額頭摸到眉骨,從顴骨摸到下巴。


    “六女啊,讓大娘好好‘看看你’!自打你去了李家,咱們就再沒見過了,我尋思著可能這輩子都見不上了。嬢嬢不中用,好不容易把你等來了,眼睛卻看不見了。”


    梁六女的眼淚又吧嗒吧嗒落了下來:


    “大娘,你眼睛什麽時候壞的啊?”


    姚母把頭仰了起來,無神的雙眼回望過去:


    “自打你被你爹賣給李家之後,我們家的倒黴事兒就一件接著一件。你跟榮娃從小一起長大,榮娃心裏早就認定了你,你去了李家之後,榮娃天天不著家,什麽也不幹了,就蹲在李家大門口等你,滿心想著能見上你一麵,可一連去了幾個月,連個人影都沒見到,還被那個謝金貴給打得滿身是傷。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勸他算了,可他那個牛脾氣根本勸不動。後來有一天,後來他連著好些天沒回家,榮娃他爹實在放心不下,就跑到街上去找。一連找了好幾天,他爹回來跟我說打聽清楚了,說是國民黨在大街上抓壯丁,看到榮娃在李家大門口坐著,就把人給抓走了。”看書溂


    梁六女的眼淚一直都沒有停過,可姚母的眼睛卻早已幹涸了,她的聲音如此平靜,好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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