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那隻暹羅貓跑到自己空空的食盆跟前,轉頭朝著燕卜蓀一直哀怨地“喵喵”地叫著,燕卜蓀恍然大悟,趕緊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我可真是個不稱職的主人,光顧著自己喝酒了!把你忘記了,真的對不起!”


    燕卜蓀剛給食盆裏倒了牛奶,暹羅貓就把臉湊上去伸出小舌頭,一個勁兒地舔了起來。燕卜蓀撈過那瓶沒喝完的酒,索性躺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用手臂撐著頭,凝視著火光,不時地喝上一口。貓咪吃飽喝足,湊到燕卜蓀跟前,用頭蹭著他的臉。燕卜蓀眯起眼睛,一下一下慢慢撫摸著貓咪柔順的絨毛:


    “雖然我以前經常喝得醉醺醺的,可是艾略特先生還是經常跟我一起吃飯,每次我們都會聊很多,艾略特先生說,大眾總是偏愛平庸的作品,他們需要的,不是強烈的衝擊,真正創新的東西他們接受不了。艾略特先生還告訴我,雖然現在他已經在全世界都出了名,可他剛剛開始寫詩的時候,也度過了一段飽受非議的時光,可即便是在那個時候,他在寫《荒原》時落筆的每一個字,寫的都是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他甚至一點兒都不操心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寫什麽東西。艾略特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尤利西斯》剛剛麵世的時候也曾曆盡謾罵,甚至還在英國被禁多年,如今大家也慢慢地了解了,知道它的好了。”


    燕卜蓀一邊說著,一邊喝著,終於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他仰麵躺在地毯上,酒瓶栽倒在一邊,殘酒流到下巴上他也毫不在意。


    “我寫詩也是一樣,雖然我的詩集根本賣不出去,我的詩別人都看不懂,但我還是隻寫我自己想寫的東西。至於你剛才說的‘個人’與‘時代’的關係,仔細想一想,這世界上人口總有二十多億,你為什麽要把書寫時代的責任都抗在你自己一個人肩上呢?更何況你也是這個時代的一份子,你自己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嗎?怎麽能說你的詩就不能代表這個時代呢?若是把這個世界比作一個萬花筒,你的存在就是其中的一小塊彩色玻璃,你有你自己的光彩。你當然可以寫這個世界的動蕩不安,寫流血和犧牲,但也可以探尋人類幽微的內心世界中不易被人察覺的角落。你可以用人人看得懂的語言去寫,也可以專注於詩質的營造,精心雕琢每一句的格式、韻律和節奏。寫什麽,怎麽寫,全憑你自己決定。隻要你的詩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自然會有人看到,有人與你共鳴。”


    牟光坦感覺到一股暖意從胸中湧起,他用全身心去品味這種感覺,什麽話也沒有說。


    壁爐的熱度讓暹羅貓掀起了白色的肚皮,發出愜意的呼嚕聲,燕卜蓀溫柔地撫摸著它,眼睛卻仍盯著天花板,他的眸子裏有火苗在躍動。


    “牟光坦,問你一個問題,作為人類最早的文學形式,詩歌跟小說、戲劇相比,最有魅力的地方是是什麽?”


    牟光坦搖搖頭。


    燕卜蓀將手邊的一個紙團投入火中,紙團迅速被火焰吞沒,轉瞬便燒成了灰燼。


    “曖昧。”


    暹羅貓適時地“喵”了一聲,輕輕咬了咬燕卜蓀的手指,之後開始盡情地用舌頭給自己洗起澡來。


    “曖昧?”牟光坦十分不解。


    “艾略特先生說過,詩不是放縱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詩是一個完美的洞穴,你能在這裏將自己藏起來,你可以用一些看似不相關的意象堆疊多意的語句,將真意隱藏其間,任人猜想,那種隱秘又緊張的快感隻有詩人自己知道。詩也是詩人的後腦勺,‘曖昧’可以讓詩人變得特別勇敢,他們很可能在詩中暴露自己潛意識裏的意圖,這意圖甚至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卻有可能被敏感的讀者讀懂。這種連接甚至可以跨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詩歌謊言的表象下其實孕育著最大限度的真誠……”八壹中文網


    燕卜蓀的聲音越來越小,壁爐散發的暖意和酒精帶來的醉意讓燕卜蓀希臘式的鼻子變得愈發地紅,他閉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道:


    “雖然枝條很多,根卻隻有一條;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


    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燕卜蓀的聲音隱隱透出哭腔,牟光坦禁不住低頭去看,燕卜蓀早已紅了眼眶。


    “先生……”牟光坦來到燕卜蓀身邊蹲下。


    淚水溢出了眼睛,流入了燕卜蓀鬢邊的發絲裏,他轉身對著壁爐,掩住自己的臉,微微抽動的後背卻落入牟光坦的眼中,帶著濃濃鼻音的啜泣也傳入了他的耳中:


    “葉芝先生……死了,一個月前……就死了,我現在才知道……”


    暹羅貓好像通人性一般,舔了舔燕卜蓀的臉。


    牟光坦很想說點什麽來安慰燕卜蓀先生,可他發現在當下,在此刻,他不知道說什麽,也實在不必說什麽。他默默坐在燕卜蓀先生身後,浸泡在他周身彌漫著的濃鬱的悲傷之中。


    若要問牟光坦喜歡什麽作家,他能說出一連串的名字,而魯迅先生更是他尤為尊敬的一位,魯迅先生去世時,他曾失落了好長時間,而燕卜蓀先生此刻的傷心已不止是對詩壇前輩故去的惋惜,倒像是失去了摯愛的親人一般。牟光坦記得之前在課堂上燕卜蓀跟同學們講過,他雖然見過很多同時代的作家,但對於葉芝卻未能得緣一見,這是他心中一直存有的遺憾。


    如今這遺憾注定是遺憾了。


    不知過了多久,燕卜蓀的啜泣聲消失了,呼吸變得均勻而綿長,他蜷曲著身體,安靜地睡著了。


    牟光坦從臥室裏找到一張厚毛毯,輕輕蓋在了燕卜蓀的身上,他睡得很沉,一直沒有醒來。很難想象得到,平日裏如此風火奔放的人,睡著的樣子竟像個孩子。


    牟光坦起身輕輕將窗子關好,默默離開了燕卜蓀先生的家,臨走之前,他又朝屋內看了一眼,暹羅貓也在盯著他看,一切既悲傷又安謐。


    回宿舍的路上,牟光坦感受到一種久違的平靜,這是他許久求之不得的,於這寧靜的夜終於尋得了。他所有的困惑都得到了解答,他堅定了自己今後要走的道路,他心裏明白這不是結束,這僅僅是個開始,這是一道窄門,通向一條曲折的路,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會遇到新的困難,他知道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牟光坦抬頭仰望星空,月亮碩大的一個掛在天上,看起來特別亮,他想起每次燕卜蓀紅著臉走進教室時嘴裏常念叨的那句丁尼生的詩:


    drinklifetothelees.(飲盡生命之杯)


    他杯中的酒尚滿,腳下的路還長,於是重重地踏著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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