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文藝社除了每兩周出一次牆報,還定期組織講座,主講人不但有本校教授,還有校外作家。因為跟聞一多同被聘請為高原文藝社的導師,朱自清平日裏教學工作雖然很忙,仍然十分關心著這個團體,盡可能抽時間給予指導。開學不久,他就給社員們講了“漢語中的隱喻與明喻”的問題。一九三九年年初,著名作家茅盾應朱自清的邀請,來到昆明參加文學界反日聯盟會議。朱自清先生不肯錯過這難得的機會,特意邀請茅盾先生到西南聯大給同學們做一次演講。


    茅盾要來聯大的消息校方一早就貼出布告廣而告之了,對於這位已經早已蜚聲全國的大作家,聯大的同學們表現出十分的熱情。演講當天,高原文藝社的社員自然是全員到了現場,大家為了占個好位置,早早就來到了農校三樓大教室,而牟光坦更是占得先機,坐在了第一排。


    就在大家一擁而入的時候,門口處有人吃痛地叫了一聲,牟光坦的視線被吸引過去,發現一個女同學向前撲倒在地上,顯然是因為身後的推擠失去了平衡,身旁的人想要扶她起來,她卻雙手撐地,一下子從地上爬了起來。許是為了方便身後的人,她立馬往牆邊走去,剛剛那一下顯然摔得不清,女同學走得一瘸一拐。透過旗袍的下擺,牟光坦不經意間捕捉到她膝蓋處的血痕。


    牟光坦站起身來:“同學,到我這兒坐吧?”


    聽到牟光坦的話,那女同學看了牟光坦一眼,雖然她膚色黝黑,可牟光坦仍發現她臉上浮起一片紅雲,她遲疑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不需要。


    可能是我讓她窘了吧?


    牟光坦微微有些後悔,他環顧四周,整個教室早已被擠得座無虛席、人滿為患,那女同學局促地跟其他人擠在一處,牟光坦擔心那女同學腿上的傷勢,時不時轉頭看她一眼。


    那女同學膚色黝黑,臉圓圓的,梳著中分的利落短發,齊齊的劉海兒並沒有遮住濃密的眉毛,眼睛很大,顴骨很高,嘴唇也有些厚,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結實,莫名地讓牟光坦想到了“渾厚”這個詞。她身上旗袍布料的圖樣絕非是聯大其他女同學之中常穿的,似乎是某種土布的布料,外罩的對襟毛衣也並不新了,可她整個人通身上下沒有一絲局促,隻有不時的皺眉泄露了她在忍痛的事實。


    大家都沉浸在要見到大作家的興奮之中,七嘴八舌地聊著天,就在此時,茅盾先生走進了教室。


    茅盾先生是在朱自清先生的陪同下到來的,他給牟光坦的第一印象是很瘦,看來四十幾歲的年紀,身穿一件樸素的長衫,戴一副黑色圓框眼鏡,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背著,上唇留著稍顯稀疏的胡須,目光沉靜堅定。


    茅盾先生演講的題目是《一個問題的麵麵觀》,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汪精衛剛剛從重慶經過昆明飛去越南,公開投敵。茅盾先生就結合時事,給同學們講了現實和文學的關係。


    演講期間,牟光坦有時會不自覺地朝牆邊看上一眼,發現那女同學扣著手指,默默站在牆邊認真聽講,十分專心。他隻覺得她的眼睛格外地黑白分明,黑眼仁兒極黑,眼白又極白,眼神清澈到甚至有些冷意,那眼睛跟圓鈍的臉龐和身材組合到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違和感,令人過目不忘。


    牟光坦收回視線,也將心思拉了回來,重又看向講台前的茅盾先生,隻聽茅盾先生語重心長地說道:


    “同學們,我們要辯證地去看問題。同樣一件事情,我們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往往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就拿磨刀石和刀的關係來說吧,從“磨刀石”的觀點看來,石頭是磨損了;但從“刀”的觀點看來,刀卻更鋒利了。汪精衛就是隻從“磨刀石”的觀點來看,隻見抗戰消耗國力,他認為抗戰不能取得勝利,就投降日本了。可如果從“刀”的觀點來看,國力卻是越打越強,結果一定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反觀文學也是一樣,從‘磨刀石’的觀點來看,抗日戰爭讓五四以來許多既有的文學嚐試中斷了,現在作家們都以宣傳抗日為己任,創作戰時文學為抗戰鼓吹呼號,戰時文學改變了中國文學的發展路徑,許多人都認為這不利於中國文學的發展。然而從“刀”的觀點來看呢?戰時文學的發展反過來更加推動了文學的大眾化,讓文學能更加深入到人民群眾中間去。所以說,在當前的戰爭形勢下,不管是創作小說、戲劇還是詩歌,不要曲高和寡,不要故作高深,更不要無病呻吟,要寫出老百姓的心聲!作家必須生活在民眾中,為了民眾而寫作,這樣才能用自己的作品來影響民眾!”


    “曲高和寡”、“故作高深”、“無病呻吟”猶如三記重錘,打在牟光坦的心上,讓他的心神不覺為之一振,他覺得這些話分明就是說給他聽的。他不敢標榜自己“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他沒有這樣的擔當,也沒有這樣的能力。但他的確想書寫自己所身處的這個時代——用他自己的方式。


    而這種隻屬於自己的方式,恰恰是此刻的牟光坦正在苦苦尋求的。


    講座結束,劉兆吉、向長清、王佐良、趙瑞蕻幾人走到牟光坦身邊,王佐良用手指背敲了敲桌麵。


    “牟光坦,琢磨什麽呢?人都走光啦!快走啊!一起吃飯去!”


    回過神來,牟光坦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大教室,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早已消失無蹤了。


    去吃飯的路上,劉兆吉和向長清走在前麵,趙瑞蕻、王佐良和牟光坦走在後麵。


    劉兆吉攬過向長清的肩膀:


    “這些日子真多虧你了,我這個負責人當得真是不稱職,高原文藝社這些雜事全靠你一個人忙活,真是對不住了。”


    向長清也反手摟住了劉兆吉:


    “你說什麽呢?這點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再說你眼看就要畢業了,事情肯定多,我多幹一些也是應該的,我也是負責人嘛!對了,你畢業論文寫得怎麽樣?”


    劉兆吉微微一笑:“還算順利!”


    “那太好了,等你畢業了,咱們好好大吃一頓慶祝一下!”


    “那是自然!不過你說的大吃一頓,不會就是吃一碗米線吧?”


    “哈哈哈哈,你怎麽知道,現在米價漲得越來越凶,我們很快就連米線都吃不起了!羨慕你呀,畢業工作了,就能自己賺錢了,不像我們,整天苦哈哈的!”


    “哎,我是真舍不得離開聯大,我的學生時代眼看就要結束了。你羨慕我,我倒還羨慕你們呢!”


    劉兆吉抒發著即將畢業的離愁別緒,他身後的三人卻說著完全不同的內容。


    “剛剛那女同學你認識啊?”王佐良的臉上寫著滿滿的好奇。


    牟光坦搖了搖頭。


    “不認識你給人家讓座,怪紳士的。”


    牟光坦想說他是看她摔傷了才讓座的,但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趙瑞蕻身材高瘦,文質彬彬,他想了想說道:


    “茅盾先生今天說的話你們怎麽看?”


    牟光坦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


    茅盾先生講要深入到人民群眾中間去,可牟光坦認為他從不曾遠離人民,因為自己就是“人民”中的一員,同樣的,人民是由無數個千差萬別的活生生的“人”組成,他也讀過一些時下傳播最廣的戰時文學作品,但他清醒地認識到,那不是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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