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確錚聽著金嶽霖先生的話,往旁邊瞥了兩眼,沈有鼎和殷福生兩人都默不作聲,隻管大快朵頤,這些話他們顯然已經聽過不止一次了。


    金嶽霖先生剛把筷子伸向汽鍋,殷福生便開口問道:


    “先生,這汽鍋可是家家飯館都有,這家的汽鍋雞好吃,關鍵還在這雞上吧?”


    眼看著金嶽霖先生重新把筷子放下,沈有鼎在桌下悄悄給殷福生豎起了大拇指。


    金嶽霖先生對雞頗有研究,他不但喜歡吃雞,還自己養過雞,殷福生這一問讓他立馬又打開了話匣子,眉飛色舞地說道:


    “一般來講,雞瘦則肉柴,雞肥則無味。這家店裏用的雞都是來自雲南武定縣的雞,跟別處不同,武定雞又嫩又香,你知道是何緣故嗎?”


    “不知道,先生能講講嗎?”陳確錚從善如流,乖巧一問。


    沈有鼎和殷福生笑著看了一眼陳確錚,連連點頭,金嶽霖則心滿意足地接著說了下去:


    “因為武定的雞都是騸過的,我是浙江諸暨人,我們那兒把騸過的雞叫做‘線雞’。其實操作很簡單,把六個月的小公雞翅膀下的皮切開,取出腰子兩枚,然後再用線把切口縫上。騸過的小公雞三天之內不能喝水,第一天可能蔫頭耷腦地提不起精神,第二天就活蹦亂跳了,之後雞冠子就會漸漸變小,身子卻越長越胖,可以長到七八斤甚至十斤上下呢!雞肉則是又香又嫩,好吃極了!我本以為‘線雞’是全國都有,可到了北方以後,發現根本沒人這麽幹!我真是想不通,明明隻要動個小手術,飯桌上的雞肉量就會大大增加,北方人為什麽不這麽做呢?”


    聽金先生將“騸公雞”的步驟講得如數家珍,不時地還輔以生動的手勢,陳確錚忍不住轉頭偷偷看了一眼桌對麵的沈有鼎和殷福生,那兩人雖然麵露苦相,嘴上卻沒停,隻用同情和安撫的眼神望著陳確錚,像是在說:


    “忍忍,一會兒便過去了。”


    “你不要以為隻有公雞可以騸啊!武定騸雞的絕活兒就是母雞也能騸,我是來了雲南才知道的。騸母雞的方法更是妙極,將母雞的肋側劃開,將公雞身上取下的腰子放入母雞腹內,母雞頭上的冠子就能漸漸長大,甚至還能打鳴!不過我倒是覺得騸母雞並不好吃。我到這家店‘培養’過好多次‘正氣’了,每次吃的都是公雞。”


    等金嶽霖發表完鴻篇大論的“武定騸雞篇”,看著全然不為所動、隻顧埋頭吃雞的沈有鼎和殷福生,搖了搖頭:


    “我說你們兩個,該理個發了吧?頭發都多長了,還亂糟糟的,你們也不好好拾掇拾掇,別人還都以為咱們學哲學的都是這副邋裏邋遢的樣子呢!”


    沈有鼎將一根雞骨從口中取出,滿不在乎地說道:


    “在我看來,頭發一月一理和三月一理差別不大,無非是長一點短一點罷了,可省下來的錢用來買吃的可就不一樣了,是不是啊,福生?”


    殷福生的嘴裏塞得滿滿當當的,含含糊糊地說道:


    “沒錯!我和沈先生已經結成理發同盟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進理發店,以我現在這個長度,再堅持一個月沒有問題!現在昆明的物價是一天比一天貴了,對我們這些窮學生來說,想吃飽容易,想吃點兒好的真是太難了!我現在每月都把我所有的貸金都拿來填肚子了,要不是托先生的福,我哪能到這兒來‘培養正氣’啊?”


    沈有鼎點點頭,看了眼陳確錚:


    “再說了,誰說咱們學哲學的形象不好,我看陳確錚就不錯嘛!當我們哲學係的門麵綽綽有餘啊!”


    金嶽霖先生哈哈大笑:“那倒是,你說得沒錯,你總是有些歪理!。對了,公武,我記得上次的邏輯研究會上有人提起k.goedel(美籍奧地利數學家、邏輯學家和哲學家哥德爾),我想買一本他的書看看。”


    沈有鼎放下筷子說道:“老實說,你看不懂的。”


    陳確錚暗暗心驚,他知道金嶽霖和沈有鼎二位先生雖然都是聯大哲學係的教師,沈有鼎卻是金嶽霖在創辦清華大學哲學係後招收的第一個學生。陳確錚沒有想到沈有鼎竟能如此直白地告訴自己的先生某本書他看不懂,全然不管可能會給先生造成的難堪。


    然而更讓陳確錚驚訝的是,席間的筷子沒有停,似乎除了他,完全沒有人在意此事。


    金嶽霖先生麵色如常,隻“哦哦”兩聲,輕聲說道:“那就算了。”


    殷福生似乎想起了什麽,看一眼陳確錚,放下了筷子:


    “嶽霖師,之前我一直想請教,上次的邏輯學報告,為什麽陳確錚學長的分數會高於我呢?”


    陳確錚全然沒有想到矛頭會突然轉向自己,他略微有些尷尬,隻好默不作聲。


    金嶽霖起初先是一愣,接著“嘿嘿”笑了起來,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


    “你小子挺記仇嘛!我知道了,你這是特意把人家找來跟我對質啊!”


    “你自己剛剛都叫他學長,你和陳確錚的思路雖然相同,但你的功夫卻沒有他深啊!”


    說完金嶽霖先生就把兩人的報告詳細地對比了一番,有理有據,細致入微。陳確錚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殷福生說起,自己早已忘了那次邏輯報告的事情了,沒想到他竟會如此耿耿於懷。陳確錚更沒想到,金先生對他們二人報告的內容竟然記得這麽清楚,甚至一些論證的細節如數家珍。


    金先生一席話說完,陳確錚簡直目瞪口呆:


    “金先生,那麽久的報告,您竟然記得可真清楚!”


    金先生謙遜一笑,沈有鼎則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金先生的記性可不是一般的好!大觀樓上的那副長聯總有五百多字,先生隻看一遍就背下來了!”


    殷福生也對金嶽霖先生早已心悅誠服:


    “學長,嶽霖師說服了我,這次報告我確實寫得不如你,不過你等著!下次我的成績準超過你!”


    陳確錚微笑:


    “好,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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