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達先是打開了黑色的筆記本,隨著每一次的翻頁,他嘴角的笑意都愈加明顯:


    “這次叫你過來,我本想勸你將個舊礦工的調查報告作為你畢業論文的選題,原來你已經把論文的大綱都整理清楚了。看來你這些日子真是做了不少工作啊!”


    胡承蔭隻是笑笑,沒有說話。接著陳達小心翼翼地翻開那本滿是汙痕的小筆記本,胡承蔭臉上的笑容斂去了,跟著陳達先生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眉頭去緊緊皺了起來。


    筆記本上每一頁都滿是密密麻麻的鉛筆字跡,隱隱還有一些幹涸的淚痕,他的目光隻初初掃了幾眼,臉上笑容全然消失不見,觸目驚心的內容就讓他輕輕合上了封皮,兩隻手一前一後地按住,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會從裏麵的跑出來似的。


    陳達抬頭看著坐在他身旁的學生,他臉上的表情此刻就跟和湖水一樣平靜。


    陳達再一次翻開筆記本,一行一行地讀了下去,夕陽西下,天光一點點暗了下去,灰藍的天幕上初升的月亮看起來羞答答的,曖昧不明。


    偶爾路過小販的叫賣聲打破湖邊的靜謐,陳達先生卻一直不斷地翻動紙頁,似乎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


    待到陳達終於讀完最後一頁抬起頭來,兩頰上已然掛了兩行清淚。


    陳達卻絲毫不介意自己的“失態”,眼淚都顧不上擦,隻是摩挲著筆記本的封皮,頗有些激動地說道:


    “胡承蔭同學,我為你高興,也為你驕傲!我們都做不到的事,你卻做到了。個舊的每一個砂丁都會感謝你的!”


    “先生再誇我,我就要一頭紮進這湖裏了。當時在先生在課堂上給我們講個舊砂丁的悲慘境遇,我以為自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現實情形之慘烈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我想幫他們,可是我什麽都做不了,隻能這麽眼睜睜看著!其實回來之後,我有好多次都想打退堂鼓,每次拿起筆,我就會重新想起那些在我眼前死去的人,那感覺真是太難受了。”


    陳達把筆記本重新交回到胡承蔭的手中:


    “可你終究還是寫了下去,不是麽?”


    “先生,我之所以會去個舊,本就是為了揭露個舊礦工的悲慘生活,我去了,我看到了,我不能讓那些生命白白消失,除了寫下來,我別無選擇。先生,我在人堆兒裏長大,打小兒愛跟人打交道,我就想當然地認為自己適合學社會學,可是經曆了個舊的一切,我變得沒那麽篤定了。我真的懷疑自己的承受力到底能不能讓我在這條路上走三十年、四十年、走一輩子……”


    向來嚴肅的陳達先生聽到這裏忍不住輕笑出聲來。


    “胡承蔭同學,你想得實在是有些遠了。這世上的萬事萬物,都是一刻不停地在變化的,盧溝橋事變之前,咱們那能想到會到昆明來呢?眼下你不需要考慮那麽久的事,你隻需要問問你自己:你此刻、現在喜不喜歡。至於你適不適合——”八壹中文網


    就在這個時候,魚線猛地被扯動了一下,陳達看到了,指著湖麵喊到:


    “你看,有魚!”


    胡承蔭此刻的心思卻全然不在魚上,陳達先生見他心猿意馬的樣子,會心一笑:


    “用實證主義的觀點來看,你胡承蔭是個天生的社會學者。”


    胡承蔭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天上的星星也漸次亮了起來。


    “你明明知道個舊的危險依然去了那裏,還帶回了個舊砂丁非人境遇的第一手的資料,說明你有超乎常人的勇氣;你至今為那些回憶所苦,說明你有極強的同理心;當然了,從你給我的論文大綱和筆記我也可以看得出來,你有紮實的知識體係作支撐,這都是一個社會學學者必備的質素。知識的積累和學術水平的提升可以通過後天的努力去達到,而勇氣和同情心卻是與生俱來的。跟自然學科不同,所有社會學科研究的對象說到底都是‘人’,而你從心底裏關心‘人’,怎麽會學不好呢?”


    陳達先生的一席話讓胡承蔭又有些哽咽了,他想說什麽,卻什麽說不出話來,陳達朝他招了招手,胡承蔭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蹲下身來: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今天一大早有課,那個哲學係的陳確錚去旁聽了我的課,下課之後他特意跟我說了你的事,他說你從個舊回來之後就情緒低落,夜裏也睡不好,經常做噩夢。他說他昨天跟你說了些重話,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他拜托我好好勸勸你,我這才讓你到我家裏來的。陳確錚還求我保密,囑咐我不要把他找過我的事告訴你。我當時雖然答應了他,可我現在又改了主意,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告訴你,這樣你才能知道你的朋友有多麽關心你,在乎你。”


    此時的胡承蔭再也繃不住了,大顆大顆的淚水滾落下來,陳達見狀拍了拍他的頭:


    “怎麽又哭了?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之前不是求我去呈貢帶上你嗎?三月中出發,等你期末考試結束後就走,提前準備準備吧!”


    胡承蔭剛歡呼了一嗓子,陳達又接下去說:


    “但是有一個條件,春假結束後你要立刻返回學校,不能耽誤學業,知道嗎?”


    胡承蔭一邊抹淚一邊使勁兒點頭:


    “謝謝先生!”


    就在這時,陳師母端著兩盤糕點走了過來:


    “剛才挑擔子的小販路過,我就買了點鬆花糕和絲窩糖,快嚐嚐!”


    胡承蔭拿了一塊鬆花糕咬了一口,綿密清甜,入口即化。


    三人一起吃著鬆花糕的當口,陳夫人宜嗔宜喜地看著陳達,嘴裏卻跟胡承蔭說道:


    “你這位先生啊,平日裏在家一天都說不上幾句話,跟你倒是從天亮講到天黑!”


    胡承蔭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陳達趕緊獻寶似的跟妻子說道:


    “培蓀,剛剛有魚咬鉤了,我有預感,這回我一定能釣到‘黃鴨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剛毅堅卓的他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推敲夜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推敲夜僧並收藏剛毅堅卓的他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