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華農校的一間教室裏,一位年輕的先生站在講台上滔滔不絕地講著,他一口流利的英文,眼中閃爍著自信的光芒,唇邊不時露出微笑,整個人看起來意氣風發。陳確錚坐在最後一排的窗邊,托著腮向窗外看,若是想要發呆,這個位置最為相宜,因為從農校的教室窗口可以看到壯美的西山。


    雖然陳確錚的眼睛一直在看著窗外風景,他卻留意到背後有一雙眼睛,一直向他投來殷切的目光——那是楚青恬的目光。


    去年年底第一次上課時,陳確錚跟楚青恬在教室裏撞見,這才發現對方也選修了這門課,每節課下課後楚青恬都會問問胡承蔭的近況,陳確錚每次的答案都差不多:挺好的,長胖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說。


    陳確錚敏銳地感覺到,這次楚青恬投諸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與往日不同,如此迫切和炙熱,讓他有些心煩意亂。


    明明是周一,又是臨近期末,這堂“現代小說”課的課堂卻彌漫著一種鬆散的氛圍,這一切都跟站在講台前這位年輕的先生——二十八歲的錢鍾書有關。


    一九三八年八月,因為抗戰的爆發,獲得牛津大學學士學位的錢鍾書放棄了繼續深造,提前結束了英國三年的留學生活,帶著妻子楊絳和未滿兩歲的女兒錢瑗乘坐法國遊輪回到祖國。一九三八年十月下旬,錢鍾書隻身抵達昆明,正式受聘為西南聯大外文係的副教授,其時錢鍾書剛過二十八歲。


    按清華舊例,初任教職必從講師教起,由講師升副教授,再升為教授。而年紀輕輕的錢鍾書已經在學界十分知名了,他在清華大學讀書時的“五大恩師”之一、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對錢鍾書的才華讚賞有加,得知錢鍾書回國之後,為了延攬人才,甚至跟梅貽琦提議直接聘錢鍾書為教授。聯大校方在深思熟慮之後,將錢鍾書聘為副教授,教授必修課大一英文,選修課文藝複興時期的文學、現代小說三門課,這已是聯大惜才,破例?拔的結果了。


    起初同學們對這個比他們大不了幾歲的“副教授”並不信服,甚至是有些抵觸和失望的,許多人選修他的課程多半是因為好奇,想稱稱他有多少斤兩。然而沒過多久,錢鍾書就用他淵博的學識徹底征服了大家。


    錢鍾書上課可以用來去如風來形容,雖然跟同學們年齡相差並不大,可他卻沒有跟大家打成一片。錢鍾書學識十分淵博,他上課隻說英文,不說中文,隻講課,從不對學生提問,更加不點名,對同學們既不表揚,也不批評,對於同學們的提問,他的回答往往簡明扼要,點到為止。錢鍾書的臉上時常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同學們卻覺得這笑容中透著自恃和高傲,有一種不易察覺的俯視感。可大家終究是歡迎他的,因為錢先生不點名,不提問,許多人甚至因此推測期末考試他也定是會跟鄭天挺先生一樣“高抬貴手”,所以選他的課無需擔心考勤、擔心提問、擔心成績,輕鬆之極。


    二十八歲的錢鍾書正站在講台上講課,他身穿一身青布夾袍,最末的扣子忘記扣上了,腳穿一雙半新不舊的老布鞋,戴著一副黑色的框架眼鏡,額頭頗寬,眉眼深邃,三七分頭,頭頂有一綹頭發微微翹起,聯大中跟他年紀相仿的年輕教師大都西裝革履,而出身清華的他似是對穿著打扮全不在意。


    錢鍾書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上快速寫了什麽,粉筆和黑板鏗鏘的摩擦聲吸引了陳確錚的注意。他將目光投向黑板,隻見黑板上用華麗的英文字體寫著“skeptictism(懷疑主義)”這個單詞,錢鍾書寫完,依然用那種慣常的微笑掃視大家,鏡片後的眼神十分銳利,仿佛有一種看穿一切的穿透力。隨後錢鍾書操著一口醇正優雅的的英式腔調開了口:


    “whatisskeptictism?”


    教室裏鴉雀無聲,大家都靜靜地等著錢先生的解讀。


    錢鍾書放下粉筆,緩緩說道:


    “everythingisaquestionmark,nothingisafullstop。(一切都是問號,沒有一個句點。)”


    陳確錚默默思索著這句話,他覺得眼下胡承蔭就讓他滿腦子問號。


    想著想著,思緒不知不覺有了自己的流向。


    自打那隻狐狸從個舊回來,陳確錚沒有一天不為他擔心。


    陳確錚覺得,胡承蔭從內到外都跟以前不同了,雖然幾個月來,他長胖了,身上的傷也都漸漸痊愈了,若不是盯著他臉上身上細小的疤痕看,他整個人與從前沒什麽差別。可胡承蔭的內心受的傷卻顯然不像他外表的傷那樣容易痊愈。


    胡承蔭時常在深夜突然大喊大叫,被叫醒後的他滿身大汗、滿臉是淚,卻全然忘記了自己做了什麽夢,抑或是假裝忘記。有時候胡承蔭還會在夜半時分蒙著被子默默啜泣,雖然聲音非常小,可陳確錚還是聽到了。


    陳確錚不是沒有想過跟他談談,可是每一個清醒的瞬間,胡承蔭又變回昔日那個嘻嘻哈哈的樣子,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嬉皮笑臉雖然像是強做出來的一樣不自然,卻是胡承蔭給自己設置的障壁,拒絕剖析,拒絕試探,拒絕詢問。


    現在胡承蔭還成了宿舍裏最早起床的一個,每天都好好吃飯,認真上課,沒課的時候一頭紮進農校的圖書館裏,作息健康,生活規律,比從前不知要用功多少。


    可在陳確錚的眼中,胡承蔭的心有一個巨大的傷口,表麵上雖然結了痂,可膿水卻一直從四麵的縫隙中源源不斷地滲出,不掀開血痂,膿水會讓傷口潰爛,掀開血痂,裏麵血淋淋的嫩肉勢必暴露在外,痛徹心扉。


    掀也不是,不掀也不是。


    因為一直被各種思緒牽著走,陳確錚連下課鍾聲敲響都沒聽見。


    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錢鍾書已飄然離去,同學們也早作鳥獸散,教室裏之剩下他跟楚青恬兩人。


    “你是在……等我嗎?”


    楚青恬點了點頭,走到陳確錚的身邊,坐在了陳確錚的前桌,轉過身來,眼睛定定地看著陳確錚:


    “因為胡承蔭沒選這節課,所以我特意選在這個時間找你,我有話要跟你說,不知道你有時間嗎?”


    陳確錚剛想說話,一群生物學的同學們笑鬧著走進教室,池擷清一眼看到了教室後麵的陳確錚,朝他快步走了過來。


    “陳確錚,你怎麽還在這兒?是想旁聽‘植物生態學’的課程嗎?”


    陳確錚將筆記本放進書包,站起身來,微微一笑:


    “跟同學多聊了一會兒,這就準備走了。”


    “那好吧,咱們改天再聊!”


    教室裏的人越來越多,陳確錚低聲說:


    “咱們邊走邊說吧。”


    楚青恬點了點頭,跟在陳確錚身後走出了教室。


    走出農校的圍牆,勝因村雞犬相聞的小小村落便闖入視野,村外是漫無邊際的農田,正是播種季節,田野間播種的農人在田壟間辛勤勞作,不時直起身子錘錘發酸的腰,又再一次深深彎下腰去,將翠綠的秧苗栽進紅色的泥土之中,一塊塊農田一直向遠處鋪陳,直至滿目蒼翠的西山。


    臨近午飯,家家戶戶炊煙嫋嫋,農人們相互招呼著向家中走去,一派閑適恬淡的田園風光,而在此時在田間小路上緩慢走著的兩人心情卻一點也不“閑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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