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聯大文、理、法商學院正式上課。


    結束了漫長的暑假,聯大的同學們投入到緊張的課業之中去了,陳確錚發現,陳瑞麟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了他的課表,每每他選的課,陳瑞麟都會去旁聽。兩人時常在教室裏打照麵,陳確錚卻一直對陳瑞麟視而不見。陳瑞麟總是坐在教室的最後麵,在上課時陳確錚時常感受到對方投諸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可每次不經意地轉過身體,他又將眼光默默移開了。


    下課之後,陳確錚跟賀礎安輪流去醫院裏照顧胡承蔭。胡承蔭的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臉上眼見著長肉了,在醫院住了半個月之後,胡承蔭終於出院了。出院的當天,陳確錚就迫不及待地給胡承蔭脫去了病號服,給他穿上他曾最珍愛的夾克衫,帶他去了昆明最高檔的溫泉浴室泡澡,一個人的浴資便要兩元八角錢。對於他們這些窮學生來說,已是相當奢侈了。


    因為他們到得早,澡堂裏並沒什麽人,三人一同在更衣室裏脫光了衣服,因為之前整日朝夕相處,三人早就無數次地“坦誠相見”過,然而此刻三人的體型差距仍舊觸目驚心。


    胡承蔭卻始終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喇喇地坐在浴池裏,激起一陣水花。


    熱乎乎的水蔓延到腰際,這是胡承蔭久違的享受,他舒服地悶哼了一聲。


    胡承蔭看了看陳確錚腹部堅實的線條跟賀礎安平坦的小腹,調侃道:


    “你們不是在一起軍訓的嗎?這差距怎麽這麽大啊?”


    話出了口卻沒有人接,輕飄飄地消散在水汽中。


    “轉過身去,我給你搓搓背。”


    胡承蔭乖乖轉身,陳確錚默默幫他的後背塗滿肥皂,舀水衝幹淨,隨後認認真真地為其搓背,陳確錚使的力氣很大,胡承蔭的後背都被搓紅了,胡承蔭卻一直都一聲不吭,跟隨陳確錚的手勁兒,微微搖晃著身體。


    陳確錚努力地想要洗幹淨胡承蔭的身體,可他發現他做不到。


    他十分努力地想將好友滿是細碎疤痕的暗沉皮膚變得平展展、白淨淨,可無論他怎麽洗,在氤氳的霧氣之中,那些傷痛的印記仍舊如此頑固,似乎永遠都無法去除。


    一滴淚水滴入水池之中,沒有發出任何聲響,胡承蔭沒有看到,賀礎安也沒有留意,因為陳確錚下一秒便開了腔,開始喋喋不休起來。他一邊搓著胡承蔭瘦骨嶙峋、脊骨突出的後背,一邊一刻不停地講著他跟賀礎安在軍事訓練營的生活。


    “狐狸,你知道嗎?軍訓了好些天,賀老師踢正步還會順拐呢!”


    賀礎安摘了眼鏡本就看不清楚,再加上浴室裏霧氣彌漫,伸出的胳膊在空中揮了揮,卻根本沒有打到陳確錚。胡承蔭見狀,嘿嘿嘿地笑出了聲,那是陳確錚和賀礎安許久沒有聽到過的笑聲。


    從溫泉浴室出來,陳確錚又帶胡承蔭去青年會理發室理發,理發師熱情周到地接待了他們,努力按照他們的要求,將胡承蔭的一頭蓬草剪回了昔日的三七分。理發過程中,雪白的的圍布遮住了胡承蔭的全身,隻露出一個腦袋,他一直乖乖地坐著,始終麵帶笑意,全無意見,任人擺布。


    聯大開學兩周之後,胡承蔭終於再一次回到了聯大的課堂,當陳達在教室裏看到胡承蔭,驚訝地愣了半晌說不出話來。下課之後,陳達將胡承蔭叫去辦公室從白天聊到了傍晚,兩人說了什麽沒有人知道,隻是有人看到兩人走出辦公室的時候,陳達的眼睛和鼻頭都紅紅的。


    文學院的必修課為五十學分,選修課為八十六學分,廖燦星一學期要修四門必修課和三門選修課,加起來共七門課,每天總有三四個小時是在教室裏度過。因為課程的安排,在她的課表上,隻有賀麟教授的“西洋哲學史”一門課跟陳確錚有交集。充實繁忙的課業讓廖燦星無暇他顧,每天宿舍、食堂、教室兩點一線的生活她卻沉浸其中、樂此不疲。如此一來,廖燦星跟陳確錚的見麵次數便少了,隻有周末的時候兩人可以一起吃個飯,在翠湖邊上散個步。


    廖燦星以前不是沒有旁聽過文學院各位先生的課程,可“大一國文”這門課仍舊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新鮮感。跟廖燦星同一批進入聯大的各學院大一新生一共有六百四十人,這實在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因此聯大對“大一國文”這門課十分重視。


    課程分為“讀本”和“作文”兩種,讀本課程開七組,每組由文學院最為知名的教授任課兩周,負責教授“讀本”的先生們有許維遹、羅庸、朱自清、浦江清、王力、餘冠英、陳夢家,每位先生授課兩個星期,教學方式采取大班講演的方式,對教學內容沒有統一要求,全憑先生們自行安排,選擇自己最喜愛、最有心得的名篇佳作講給學生聽。而作文課程則被分為十四組,任課老師有朱自清、許維遹、楊振聲、劉文典、羅常培、聞一多、魏建功、浦江清、餘冠英、李嘉言、吳曉鈴、陶光等,豪華的師資陣容可謂極一時之選,這些先生們給聯大大一新生們帶來了一場終生難忘的文學盛宴。


    廖燦星被分到的這一組“大一國文”課上課的時間是每星期二、四、六上午的十一點到十二點,上課地點在昆華農校教學樓三樓的大教室。第一個上課的先生是羅庸,他給學生們選的文章是《論語》,每到上課時間,廖燦星都早早地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中央,在離先生最近的地方,貪婪地聽著他講的每一句話。


    羅庸先生身材不高,其貌不揚,他剃著利落的寸頭,露出高高的額頭,圓圓的眼鏡後麵,一雙眼睛總有些睡不醒的樣子。先生最喜穿著長衫,授課深入淺出,嗓音洪亮,對授課內容信手拈來,時常金句迭出,令聽者醍醐灌頂、如沐春風。


    陳確錚則是比廖燦星更為繁忙,他不僅要兼顧課業,還要負責“群社”的招新工作。為了最廣泛地吸納新同學,他認真草擬了“群社”的招新啟事,啟事上闡明了“群社”的宗旨:互相聯絡感情、增進友誼,開展學術交流和文化體育活動。招新啟事寫好後,陳確錚用毛筆謄寫到特意買來的雲南竹紙上,貼到了注冊組外麵的土牆上。同學們看到之後紛紛積極響應,僅僅半個月的時間就有三四十人來找陳確錚報名,陳確錚將他們的姓名、專業、年級、宿舍一一登記,做好名錄。因為報名人員越來越多,黨支部認為時機成熟,決議在年底正式召開“群社”的成立大會,至此陳確錚的招新工作才告一段落。


    十二月的昆明陽光明媚,天高雲淡。陳確錚跟廖燦星早早便約好一同去滇池劃船,終於等到了周末,他們約在小西門見麵,穿過小西門出了城,沿著大觀路一路向西走到了篆塘。兩人在篆塘雇了一艘小船去滇池,小船在船夫的掌控下沿著大觀河緩緩西行。兩岸的白馬廟和陸家營淳樸的民宅從眼前慢悠悠地滑過,沿途風景如畫,不知不覺間,狹窄的河道一下子豁然開朗,迷人的滇池近在眼前。


    船夫將小船擺蕩到滇池中央便收了槳,默默抽起旱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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