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會上眾人好奇且探究的目光,陳確錚一下子繃緊了神經,他的喉結上下竄動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掌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他頓了頓,語氣堅定地說:


    “沒錯,廖燦星是我的女友。”


    力易周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卻也比陳確錚大了將近十歲,看到陳確錚鄭重其事且略帶緊張的神情,一下子便猜出了他的心思。


    力易周輕輕一笑:


    “你看看你,這麽嚴肅幹嘛?”


    陳確錚不知力易周是何意,仍舊懸著心,沉默著沒有說話。


    力易周拍了拍陳確錚的肩膀,環視了一圈會上的同誌們,用地道的北平口音開了腔:


    “***在今年五月發表的《論持久戰》中已經說的明明白白了,抗日戰爭的統一戰線之所以能夠堅持,從共產黨到國民黨,乃至全國的各個黨派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當前我們共產黨人努力的唯一方向,就是同其他抗戰黨派和全國人民一道,努力團結一切力量,戰勝萬惡的日寇!還有,在剛剛召開不久的六屆六中全會上,***再一次強調,必須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基本方針,他還在在會上指出,雖然國共合作是對立階級的政黨的合作,而且當前國民黨存在消極抗日的傾向,但在統一戰線中‘統一’仍是基本的原則!要貫徹到一切地方、一切工作中,任何時候任何地方不能忘記統一!國共兩黨要以長期合作支持長期戰爭,以至合作建國!陳確錚,組織的意見,我這麽說你能聽明白嗎?”


    陳確錚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你小子平日裏腦袋不是最活泛嗎?怎麽今天看著呆頭呆腦的?既然國共兩黨要統一、要合作,那他廖卓昂的女兒就一樣是我們要團結的對象嘛!還沒聽明白?意思就是說,組織上同意你跟廖燦星之間的戀愛關係了!”


    陳確錚終於暗暗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然而此時,力易周臉上的表情複又變得嚴肅起來。


    “戀愛可以,但是有一個條件。”


    陳確錚略一皺眉:“什麽條件?”


    “當前戰局並不十分明朗,所以,你共產黨員的身份務必要對廖燦星保密,能做到嗎?”


    陳確錚鄭重地點了點頭。


    “話說回來,你小子也別整天光顧著花前月下不幹正事兒,‘群社’的招新工作就交給你了,好好幹啊!”


    感受到大家善意的笑容,他胸中湧起一股暖流,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請組織上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一句話把大家都給逗笑了。


    會議在十分和諧的氛圍中結束了,回去的路上,陳確錚才驚覺自己的後背全都是汗,緊繃的神經驀地放鬆下來,令他整個人特別疲乏和困倦。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伸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這幾日一直被迫接受了過於強烈的情感衝擊,已然變得十分脆弱,似乎再也禁不起任何打擊了。


    陳確錚,你現在怎麽變得這麽軟弱了?這可不是件好事啊!


    半睡半醒之間,陳確錚默默作此感歎。


    隨之一陣洶湧的困意襲來,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聯大的同學們得知胡承蔭蘇醒了,一大早就都跑去了醫院探望,滿滿當當、嘰嘰喳喳地擠了一病房。出乎胡承蔭的意料,一夜之間,陳確錚仿佛變了個人似的,昨日的爭執與不快仿佛全然被他忘記了一般,不但細心地照顧胡承蔭洗臉刷牙吃早飯,還不著痕跡地幫他擋住了所有他不想回答的問題。在他的插科打諢下,病房裏歡聲笑語不斷,一片其樂融融。


    胡承蔭默默地看著陳確錚為自己忙前忙後,他知道,他心裏的這份感激即便不說,陳確錚也能明白。


    而賀礎安看著心照不宣的兩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昨夜在他們之間定然發生了些什麽,他卻全然不想去探究,因為無論曾發生過什麽,顯然已經不再重要了。想到此處,賀礎安便也跟著陳確錚一起忙活起來。


    西南聯大不但入學分數頗高,而且有嚴格的考勤規定,不論病假或事假,開學後請假兩星期者,選課不得超過十七學分,請假三星期者,選課不得超過十四學分,凡請假四星期者,不得選課,必須休學一年,而休學超過一年不到校者,則直接按照退學論處。


    為了遵守聯大的規章,保證新學期的學習進度,胡承蔭吵著鬧著要出院,被陳確錚跟賀礎安強按著才勉強同意再住院一段時間,可注冊和選課必須在開學前完成,還要去向教務長樊際昌提交醫生證明書作為請病假的證明。本來陳確錚跟賀礎安想去注冊組替胡承蔭注冊選課,可不知為什麽,胡承蔭堅持注冊選課他必須要親自去,兩人實在拗不過他。考慮到胡承蔭雖然身體虛弱但行動無礙,最終雙方各退了一步,胡承蔭同意再住院兩周,注冊選課則是三人一同去。


    進了注冊組的辦公室,陳確錚第一時間去找文學院社會學係的大三學生名單,他一下子便在登記簿上找到了胡承蔭的名字,隨後趕忙叫胡承蔭過去注冊,誰知叫了他好幾聲,他都充耳不聞,而是自己在迫切地尋找著什麽。


    陳確錚索性走到胡承蔭的身邊想要看個究竟:


    “狐狸,你找什麽呢?文學院的名單在那邊兒!”


    胡承蔭好像沒聽到一般,不停地翻閱著工學院的登記簿,眼光快速地在每一頁名單上搜索著。


    突然間,他的目光停住了。


    陳確錚湊過去一看,發現胡承蔭正一瞬不瞬地死盯著看的是工學院土木工程係的大一新生名單。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個名字上,許久一眨不眨。


    “土木工程係的大一新生?有你認識的人嗎?”


    “啪嗒!”


    一滴淚水流過胡承蔭的下頜,落在了登記簿上,洇濕了一個名字。淚痕不斷向外擴散,跟墨水混在一處,本來纖細的筆觸延伸出無數條細密的觸須,讓“呂世俊”三個字瞬間變得模糊了。


    胡承蔭回過神來,有些驚慌地用手去擦,藍色的鋼筆墨水和著淚水隨著手指蔓延開來,紙麵上被抹出了長長一道藍色的“傷痕”。


    剛剛在外麵抄好課表的賀礎安走了進來,正撞見了胡承蔭落淚的當口,趕忙過來探問:


    “狐狸,你怎麽哭啦?”


    陳確錚卻朝賀礎安搖了搖頭,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什麽也別再追問。


    胡承蔭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用病號服的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文學院的名單在哪兒呢?我怎麽沒瞅見啊?”


    胡承蔭巴不得早一點逃離這個“傷心地”,於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注冊和選課,可就在三人準備離開的時候,陳確錚卻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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