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襲過後幾天,陳確錚跟賀礎安請假出了中央軍校,這一次他們沒有說謊,而是跟教官說明了胡承蔭失蹤的原委,教官最終決定特批他們出營。出去之後,二人第一時間就去了昆華師範。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順利地見到了陳達先生,看到陳達先生安然無恙,他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因為空襲當天,陳達先生因事外出,一早便離開了昆華師範,才幸運地躲過了一劫。


    聽二人說明來意之後,陳達先生用手摸了摸下巴,沉聲說道:


    “雨僧兄之前托人轉交給我的信我收到了,他在信裏麵詳細說了胡承蔭的事情。後來我仔細回憶了一番,我在講‘人口與勞工’這門課時的確講過個舊砂丁的遭遇,胡承蔭課後也追著我問了好些個問題,但我當時並沒有太在意,隻當是他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罷了。可事到如今仔細想來,胡承蔭很有可能是一個人跑到個舊去了。”


    陳確錚暗暗攥緊了拳頭,跟賀礎安對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陳達先生敏銳地察覺了他們的心思。


    “你們兩個不會是……想去個舊找他吧?”


    陳確錚有些不敢麵對陳達先生銳利的目光,咧嘴一笑搪塞道:


    “不會不會,開學之前我們都得在軍校訓練,哪兒也去不了!先生放心——”


    “萬萬不可!”先生難得提高了聲調,打斷了陳確錚的話。


    “那些尖子有多危險你們根本就不知道!吃人都不吐骨頭的!且不說胡承蔭去個舊目前仍隻是我們猜測,即便是他真的去了個舊,他卻如此苦心地瞞著你們,甚至精心編造了跟隨光旦兄一起做考察這種十分妥帖的謊言,就是不想讓你們二人跟他一同涉險!你們這麽貿貿然前往,非但找不到人,還可能把自己搭進去!還有,你們知道個舊有多少采礦的尖子嗎?大大小小有成百上千個!你們去哪裏找?就這麽無頭蒼蠅似的亂撞嗎?”


    陳確錚收斂了臉上的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


    “先生,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們好,我也知道胡承蔭是不想讓我們一同身處險境才瞞著我們的,可正因如此,我們才更不能放著他不管!他不想讓我們涉險,我們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身處危機而袖手旁觀啊!”


    陳達先生輕歎一口氣,雙手搭在兩人的肩上,語重心長地說道:


    “朝夕相處的好友說不見就不見了,你們心裏著急,這我都明白。可我是你們的先生,必須為我學生的安全著想。我再說一遍,你們要去個舊,我是絕不同意的!我自然不能捆住你們的手腳,但你們要是還把我這個先生還當回事情,就一定不要去!你們放心,我會代表學校出麵找個舊縣政府幫忙,看看能不能找到胡承蔭的下落。你們還可以在雲南各大報紙刊登尋人啟事,登報的錢我來出,這樣說不定很快就會有知情人看到啟事、提供線索!”


    陳達先生言辭懇切,語重心長,話都說到了這個份兒上,陳確錚跟賀礎安終於斷了去個舊的念頭。之後兩人就立即依照陳達先生的建議行動起來,賀礎安第一時間撰寫了尋人啟事的文章,全文如下:


    胡承蔭,男性,年二十歲,天津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社會學係二年級學生,身材高瘦,於本年八月十一日淩晨離開宿舍後走失,至今下落不明,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無論生死,請賜示本市錢局街倉園子巷中央陸軍軍官軍校軍事訓練營學員陳確錚、賀礎安,定當重謝!電話六二一四二二。


    寫完之後,賀礎安覺得“無論生死”四字實在不吉利,剛準備劃掉,卻被陳確錚按住了手,轉頭一看,身後的陳確錚一臉沉重地搖了搖頭。


    賀礎安沒再說話,將信紙折成三折,塞進了信封裏。


    這篇一字未改的尋人啟事就這樣連同胡承蔭的正麵近照一同刊登在了yn省內發行的各大報紙上。


    接下來日子逐漸回歸平常,陳確錚和賀礎安跟聯大同學們在訓練營裏重複著著日複一日的軍訓生活,唯一不同的就是每天陳確錚都會到教官的辦公室詢問有沒有他的電話,日子久了,他跟教官便生成一種默契。他在門口一露頭,還未及說話,教官就朝他搖搖頭,他深鞠一躬,轉身離開。


    梁緒衡則跟聯大的女同學們一起盡己所能幫助在空襲中失去家園的百姓們收拾善後。潘家灣一帶受創最為嚴重,炸彈所到之處,數十間民房被炸毀、震塌,街道上滿是彈坑,即便是整日雨水的洗刷,仍舊能夠聞到隱隱的硫磺味。


    在昆明的秋天,陽光明媚似乎成了一種奢望。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們擦幹了眼淚,在淅淅瀝瀝的雨水中,默默安葬自己的家人,收拾自己的家園。


    鞋子踩在坑坑窪窪的石板路上,濺起的泥水髒汙了衣裙已經成了慣常的事。又是一個雨天,三個女孩撐著油紙傘出門吃飯,路過鳳翥街,耳邊傳來男子無比哀慟的痛哭聲,哭聲之大,整條街都能聽到。或者說,那已不能算是哭,而是嚎,隻有心碎之人才能發出的絕望的哀嚎。


    她們不知是何人在哭,因為那哭聲的源頭四周已經聚集了一群老百姓,裏裏外外總有百十來號人,他們都探著頭,關切地朝院裏望著,眼神中滿是同情和憐憫。


    三人走近了,隻見一座隻剩殘垣斷壁的院落,院當中的空地上有一個炸彈爆炸後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大坑,坑旁邊停放著一口簇新的棺材,棺材蓋半敞著,那痛哭的男子臉上的淚水跟雨水混在一處,手裏捧著人頭大小的一塊圓形的木頭,慢慢放進棺材裏,口中喃喃:


    “媽!你老人家莫忙著走,兒子給你老人家把腦殼請回來了……”


    周圍的人聽了都默默擦淚,沒有人撐傘,都任由雨水淋濕了身體,女孩們也都默默收了傘。事情的原委她們聽身邊的街坊四鄰小聲議論才知道,原來這個男子一家是玉溪人,靠賣刀豆米為生,鄰人就稱其為“鄭刀豆”。空襲來的時候,鄭刀豆因為一大早出門挑擔送貨而幸免於難,可他的母親空襲來時剛巧在院子裏酸醃菜,一刻炸彈落在院子裏爆炸了,鄭母瞬間被削去了半個腦袋。鄭刀豆是遠近聞名的大孝子,為了讓母親能有個“全屍”,鄭刀豆特意找木匠給母親做了半個木腦殼,放在棺木中隨母親一同下葬。


    鄭刀豆默默看著棺內的母親,久久不肯合棺,這場麵足以讓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終於,棺材還是被合上了,釘子被砸進棺木之中,好像砸在每個人的心上。棺木被抬出了院子,百姓們紛紛散開,三個女孩默默站在街對麵,目送送葬的隊伍在淒涼哀婉的嗩呐聲中漸行漸遠,最終轉過街角消失不見。


    日子一天天過去,堅韌的雲南百姓慢慢地一邊修複心靈的傷口,一邊重建自己的家園,昆明的街頭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喧囂,唯有一點不同,每當空襲警報響起,人們瞬間便被挑動起恐懼的神經匆忙作鳥獸散,再熱鬧的街道一下子便空無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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