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澗峽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太過強硬,沒有理解阮媛想做母親的心境,他幾次試圖跟阮媛推心置腹地談談,可阮媛完全不理他,從頭到尾都拒絕跟他交談。曾澗峽平日裏本就是訥言之人,兩人以往相處也大多是阮媛在鬧他在笑,阮媛拿主意他無條件跟隨,加上兩人這麽些年來連紅個臉的時候都很少,如今阮媛打定主意跟他冷戰,曾澗峽完全無計可施。


    之後的日子裏,阮媛每天一早就出門閑逛,趕街子,逛花市,看電影,下館子,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曾澗峽因為緊張阮媛的身體,不放心她一個人出去,就成了阮媛貨真價實的“跟屁蟲”。阮媛逛街的時候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後,阮媛看電影的時候他坐在她身後幾排的座位,阮媛吃飯的時候他便坐在鄰桌。他高大又笨拙的身體實在很難讓人忽視,阮媛卻對他全然無視,如同陌生人一般。


    除了逛街,阮媛還老去靛花巷串門,經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甚至還在那兒夜宿,曾澗峽也隻好隨她去,隻是經常會去街子上買一些阮媛平日裏喜歡的吃食給阮媛送去,可每每是吃食進得了門,人卻進不了。


    周曦沐見曾澗峽拿阮媛一點辦法都沒有,整日裏長籲短歎、愁眉不展,隻能經常跑到靛花巷找他出來散心,以解煩悶。他們經常穿過望京樓下的北城門,去城外閑逛。


    昆明北城牆外有大片大片的荒野,兩人最喜歡去聯大剛購入的城外西北的一百二十多畝荒地,此地原是墓地,因為新校舍的修建尚未動工,仍有許多不知年代的荒塚散落其間,他們時常試圖根據墓碑的內容拚湊墓碑主人的人生,可墓碑大多字跡斑駁,最終隻好作罷。


    城外鮮少有人來,兩人會買一些麵包和鹵肉,再加上幾瓶楊林肥酒,來一次“墓前野餐”,喝到興頭上,周曦沐會張開雙手,大聲朗誦艾略特的長詩《荒原》。


    ……


    inthemountains,thereyoufeelfree.


    在山上,那裏你覺得自由。


    iread,muchofthenight,andgosouthinthewinter.


    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


    whataretherootsthatclutch,whatbranchesgrow


    什麽樹根在捉住,什麽樹根在從


    outofthisstonyrubbish?sonofman,


    這堆石頭的零碎中長出?人子啊,


    youcannotsay,orguess,foryouknowonly


    你說不出,也猜不到,因為你隻知道


    aheapofbrokenimages,wherethesunbeats,


    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


    andthedeadtreegivesnoshelter,thecricketnorelief,


    枯死的樹沒有遮蔭,蟋蟀不使人放心,


    andthedrystonenosoundofwater.only


    焦石間沒有流水的聲音。隻有


    thereisshadowunderthisredrock,


    影子在這塊紅石下,


    (einundertheshadowofthisredrock),


    (請走進這塊紅石下的影子)


    andiwillshowyousomethingdifferentfromeither


    我要指點你一件事,它不像


    yourshadowatmorningstridingbehindyou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後麵邁步,


    oryourshadowateveningrisingtomeetyou;


    也不像夜間的,站起身來迎著你;


    iwillshowyoufearinahandfulofdust.30


    我要指點你恐懼在一把塵土裏。


    frischwehtderwind(注:以下為德文)


    風吹著很輕快,


    derheimatzu.


    吹送我回家園,


    meinirischkind,


    愛爾蘭的小孩,


    woweilestdu?


    為什麽還留戀?


    ……


    《荒原》這首詩是周曦沐在劍橋讀書時的最愛,那時的他背井離鄉,時常陷入對白蒔芳無限的思念之中,《荒原》頹喪且富有感染力的詩句十分契合周曦沐當時失落的心境。如今周曦沐用標準的英音誦出這首詩,他的胸中湧起久違的懷念,看著眼前衰草連天的荒塚,時常令他覺得恍如隔世。此刻的周曦沐不但已經跟白蒔芳重逢,而且即將成為一個父親,心境早已今時不同往日。雖然國家戰事頻仍,周曦沐卻從未如此滿懷希望,他覺得將來之中國一定會越來越好,他發自內心地這樣相信。


    更多的時候,周曦沐和曾澗峽會帶上一本書,在東倒西歪的墓碑旁席地而坐,靜靜地讀書直到日頭西沉。除了秋風拂過荒草的沙沙聲和路過馬隊清脆的駝鈴聲之外,一切都如此安靜。曾澗峽每每思緒煩亂,無心讀書,便仰躺在地上,雙手抱頭,看著天上的流雲愣愣出神。


    周曦沐知道曾澗峽內心的糾結,半真半假地說道:


    “曾大哥,我有個辦法能解決你的難題。”


    “什麽辦法?”曾澗峽半信半疑地問。”


    “《論語》裏麵怎麽說的來著,若要服人,須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脅之以威,授之以漁,繩之以……啊,不對,這些招兒裏麵你唯一能用的也就隻有‘脅之以威’了。”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繞彎子?”


    “軟的不行咱們來硬的啊!咱們現在就去靛花巷,咱倆三下五除二,把阮姐綁了帶去醫院如何?你要是同意,咱們現在就去!”


    “胡說!”


    “沒錯,我是胡說!你別不承認,你心裏頭早就知道這件事兒在阮姐那兒已經是木已成舟、板上釘釘了,你再瞎琢磨一萬年也是白搭!有時間在這兒唉聲歎氣,還不如給孩子想想名字,你就跟我學啊,男孩女孩各起五十個,夠你忙活一陣兒了!”


    “你一百個名字都起好了?”


    “早就起好了,可蒔芳卻一個都沒選中。她覺得都好,卻都差些意思。我準備再起她一百個,讓她挑花眼!”


    一日周曦沐又去靛花巷找曾澗峽“荒野漫步”,剛進巷子口就發現隔壁史語所的的院門大敞四開,院內一陣人聲嘈雜。周曦沐忍不住好奇,探頭一看,一群人挽著袖子、揮著鐵鍬正在院子裏挖土呢!周曦沐一眼就在人堆裏找到了身材高瘦的曾澗峽,而更加顯眼的是一邊揮動鐵鍬一邊揮汗如雨的是史語所所長傅斯年。


    “先生,你們挖坑做什麽啊?”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建防空洞啊!”


    “建防空洞?可昆明一次也沒有被空襲過啊!”


    “《易經》有雲: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我來了這才幾天哪,這空襲警報就響了幾回了,這警報總不是平白響的,要是真出了事兒可就晚了!”


    周曦沐聽罷也擼起了袖子,朝傅斯年伸出手。


    “先生,我來吧!先生趕緊擦擦汗,休息一下!”


    傅斯年笑著把手裏的鐵鍬遞給周曦沐。


    “我四十好幾的人就不跟你這個年輕人客氣了!你來挖吧!”


    史語所的年輕人居多,其中有一組還是整日風餐露宿、“挖坑不輟”的考古組,一群人七手八腳熱火朝天地挖了一個坑深足有一人多高,可容納一二十人同時站立的大土坑。坑挖好後,眾人在上麵蓋上了一塊木板,成了一個簡易的“防空洞”。


    傅斯年特意上樓將埋頭苦學的陳寅恪先生叫下來,一臉得意地的說:


    “咱們史語所如今也有防空洞了,寅恪兄看看挖得如何?”


    陳寅恪扶了扶眼鏡:


    “孟真兄,你喘得這麽厲害,今天的降壓藥可吃了麽?”


    “不礙事不礙事,你別看我胖,我身體好著呢!要是飛機真來了,我定能毫不費力地把你扛到這坑裏!”


    傅斯年的“大話”逗樂了很多所裏的年輕人,卻因傅斯年威嚴頗盛,隻好捂嘴竊笑。


    曾澗峽和周曦沐也不禁相視一笑,內心早已為這個生性豪爽的史語所所長所折服了。


    陳寅恪雖然麵露笑意,卻微微搖搖頭,清瘦的手在空中擺了擺。


    “大可不必,這個洞還是永遠用不上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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