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便於照顧即將臨盆的白蒔芳,初到昆明,周曦沐就起了搬出宿舍在外租房的心思,他把這想法跟曾澗峽說了,沒想到他也有此意。兩人一拍即合,便商定一起找房,若是能找到合適的,就搬到一起做鄰居。


    起初周曦沐在昆明到處轉悠,一眼相中的,無奈囊中羞澀,付得起房租的,房子又差強人意。周曦沐覺得自己一個人怎樣吃苦都無所謂,卻不願讓白蒔芳受一點兒委屈,更何況她現在還有孕在身。曾澗峽跟周曦沐的情況如出一轍,兩個人跑遍了昆明城,卻遲遲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


    一次周曦沐去旁聽曾昭掄先生的學術演講,無意間說起了自己的找房難題,沒想到無心插柳,找房的難題竟然輕而易舉就解決了!


    曾昭掄先生一九二零年畢業於國立清華大學的前身——清華學校,算得上是周曦沐的長輩和學長。雖說兩人專業不同,但在長沙臨大時期他們都報名參加了湘黔滇旅行團,雖然途中交談並不算多,可兩個多月的步行下來,早已經彼此熟識了,再加上一個月講習所的朝夕相處,兩人的關係比之前更近了一層。聽聞周曦沐的困境,曾先生馬上說起他自己租的房子樓下還空著,問他願不願意同住。周曦沐一直傾慕先生的人品和學識,自然是十分願意,曾昭掄先生點點頭二話不說,徑直帶他回家看了房子。


    曾昭掄先生住在昆明大西門內錢局街敬節堂七號的畢宅,沿著文林街朝東走到錢局街,之後朝南拐,走大概百餘米,朝東有一條小巷,走不多遠便向南拐,跟之前呈直角狀,在小巷的拐彎處就是敬節堂。敬節堂是光緒九年雲貴總督岑毓英、巡撫唐炯為了給在戰亂中死亡的清軍將士的遺孀提供安身之所而在此修建的,至此小巷便因此得名。


    緊挨著敬節堂的就是曾昭掄先生現在的居所——畢宅。


    畢宅的主人名叫畢近鬥,是雲南有名的建築家,也是一名教育家,他創辦了昆華高級工業職業學校,簡稱昆華工校,培養了很多人才,這次聯大租借校舍,昆華工校更是租借了部分校舍,解了聯大的燃眉之急。


    畢宅有南、中、北三院,植物學家蔡希陶住在南院,曾昭掄住在北院二樓,一樓還空著,房屋寬敞整潔,而且離聯大租借的校舍昆華農校、昆華工校、昆華中學距離都不遠。周曦沐一眼便相中了。


    畢近鬥本來就是辦教育的,聽曾昭掄說周曦沐也是聯大的老師,而且一路輾轉到昆明,眼前實在囊中羞澀,畢近鬥馬上說可以暫免房租,周曦沐哪裏肯?最終在周曦沐的堅持下,畢近鬥依然收了房租,隻不過租金遠低於昆明的市價。


    周曦沐本來一籌莫展了小半月,沒想到跟曾昭掄先生發了一句牢騷就如此順利地找到了房子,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際遇讓周曦沐不勝感激,他再三跟曾先生和畢先生道謝之後,歡天喜地地離開了畢宅。快到家了周曦沐才想起來,自己完完全全把曾澗峽和阮媛兩口子拋在腦後了,可天色已經擦黑,再去打擾唯恐失禮,周曦沐便罷了折返的念頭,想著回去再跟曾澗峽好好解釋。


    周曦沐本來十分過意不去,沒想到當他把前因後果跟曾澗峽一說,曾澗峽竟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這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哪裏巧了?”


    為了提高找房子的效率,曾澗峽和周曦沐起初就決定分頭找起,而曾澗峽對於住房的要求甚至比周曦沐還要高,所以找房子的難度更大。因為阮媛有肺病,睡覺還輕,有一點動靜就很容易驚醒。稍有些喧鬧的街巷就被曾澗峽排除在外了,可是太偏遠了也不行,不能離聯大太遠,考慮到生活的方便,最好還要住在城裏,不但房子要幹淨舒適,房租還要便宜,諸多條件加在一起,真是難壞了曾澗峽。雖然阮媛屢屢勸曾澗峽,說自己根本沒有那麽嬌氣,可曾澗峽因為心疼妻子的身體,才會格外挑剔。


    有一天曾澗峽實在累得不行,跑得一身臭汗,嘴裏幹得直冒煙,眼看著前麵就是翠湖,曾澗峽就走到湖邊,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


    清風徐來,幽綠的湖水泛起粼粼波紋,雖然已是秋天,湖邊依然樹木葳蕤,曾澗峽歎了一口氣,大聲誦詩,紓解心中煩悶: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誦到此處,他突然發現繁密的柳枝之間一陣顫動,定睛一看,竟然看到一截毛茸茸的鬆鼠尾巴,曾澗峽剛想起身細看,忽然聽到身後一聲咳嗽,曾澗峽趕緊回頭。


    沒想到身後竟然有一個身著長衫的白發老者,年紀似乎已逾古稀,雖然手裏拄著拐杖,卻眼神晶亮,精神矍鑠。


    “如此美景當前,何故發此感慨啊?”


    曾澗峽趕緊站起身來行禮。


    “老人家好,我是西南聯合大學的老師,剛剛搬到昆明沒多久,最近一直在找房子,可沒有找到特別中意的住處。”


    “你是西南聯大的教授?”老者有些驚訝。


    曾澗峽微微欠身,點了點頭。


    見曾澗峽十分坦誠,老人點點頭,捋了捋胡子:


    “我家有一副對子,若是你能解了句中之意,我便把我家的房子免費借給你,怎麽樣?”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曾澗峽不免一愣。


    “怎麽?看不上我家?”


    “不不不,我隻是沒想到……”


    “放心吧,在這昆明城裏,你找不到比我家更好的房子了!”


    “自然自然,我隻是太驚訝了,沒有想到您願意把自家房子租給我……”


    “別高興得太早,你得先解出那對聯的意思才行!”


    曾澗峽自是不會占老人家的便宜,隻是聽聞老人家中有一副意蘊深奧的對聯,便立馬被勾起了興趣。


    曾澗峽跟老者沿著翠湖邊往北走,走了兩三分鍾,便走進一條叫“靛花巷”的小巷子。


    翠湖北麵有個丁字坡,將北門街垂直分成了均等南北兩段。丁字坡的南端也是青雲街的起點。靛花巷就在丁字坡下首南側。小巷很淺,不過二十多米,門牌隻有四個,老者最終站在了一扇古樸清雅的大門前,有些老舊的門牌上寫著“靛花巷二號”。


    曾澗峽心中暗自雀躍,這雀躍與其說是為他自己,不如說為了阮媛。


    青雲街麵朝翠湖,背靠圓通山,鬧中取靜,十分可愛。曾澗峽和阮媛第一次到這裏的時候,便愛上了。來到靛花巷的時候,阮媛更是開心的手舞足蹈,她覺得這“靛花巷”的名字取得好,嬌俏地像一個樸實的農家少女,頭戴著靛藍的頭巾,手捧著剛采來的野花,露出水靈靈的笑容。跟街坊鄰裏打聽後他們才知道,小巷之所以叫“靛花巷”,是因為民國初期有位從事漿染業的老板人稱“王靛花“,他曾居住在此處,老板小巷才因此而得名。


    即便心向往之,可北門街、青雲街一帶的房租頗貴,因為日益加劇的通貨膨脹,曾澗峽的薪資購買力大幅縮水,最終也隻能忍痛割愛。


    老者推開院門,掀起衣擺,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院中,曾澗峽也躬身緊隨其後。一座麵南背北、清雅整飭的院落隨即映入眼簾:正房是一棟古樸典雅的三層中式木製樓房,東西兩側兩棟二層耳房,跟正房形成了一個規整的“品”字。正房一樓是寬敞氣派的大開間,大廳的廊柱上一左一右掛了一對木製楹聯,上書道:


    靜對古碑臨黑女,


    閑吟絕句比紅兒。


    這想必就是老者口中的那副待解的楹聯了。


    曾澗峽定睛一看,心中暗暗讚歎,不覺輕吟出聲:


    “靜對古碑臨黑(hè)女(ru),閑吟絕句比紅兒。此聯是何人所作?寫得真好!”


    老人一聽曾澗峽的發音,立馬來了興致,不但讓曾澗峽在廳中的太師椅上座,還吩咐下人泡一壺家中最好的茶葉招待曾澗峽。


    曾澗峽接過茶杯,細品一口,香氣撲鼻,回味悠長。


    “你倒是說說看,怎麽個好法?”


    “先說格律,這一副楹聯對仗十分工整,再說意蘊,第一句,突出一個‘靜’字,對碑臨帖本就讓人提筆忘憂,而張黑女這一北魏的碑體靈動中透著質樸,更添了一層豁達灑脫、隨遇而安之意,講究一個‘出塵’;可第二句馬上將人從超凡脫俗的境界中拽了回來,唐代羅虯傾慕雕陰官妓杜紅兒,不僅寫了百首詩,還字字句句盡擇古之絕代佳人與紅兒作比,極盡讚美之能事,讀之不覺心中紅塵萬丈,引人浮想聯翩,講究一個‘入世’。寫這幅對子的人,心有紅塵萬丈,卻不為俗世所困囿,既能欣賞這‘食色性也’的妙處,又會排解‘生而為人’之苦楚,實在是有福之人啊!”


    曾澗峽這番話似乎說到了老者的心坎兒裏,他不禁開心得手舞足蹈,一拍大腿,盞中的茶險些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說得好!我家在華山西路上開了一爿茶葉鋪,是從我祖父那輩傳下來的,我本就不喜生意上的事,忙活了半輩子,這店總算是沒倒在我手上,現在這店是犬子在照管,我樂得清閑。我把這副對子又寫了一副,讓他掛在店裏,他還不情願呢!”


    “這副對子是您自己所作嗎?”


    老者頗有些得意地點了點頭。


    “老人家境界高遠,晚輩自歎不如。”


    “光顧著說話,還沒問你呢,這茶葉如何?”


    “好茶!這是我喝過最好的普洱!”


    “你懂茶?”老者眉毛一挑,眼中欣賞更深一層。


    “不懂,盡是一些皮毛。”


    “你覺得這茶……比西湖龍井如何?”


    曾澗峽微微一笑:


    “《梵天廬叢錄》中記載,普洱‘性溫味厚,產易武、倚邦者尤佳,價等兼金。普洱之比龍井,猶少陵之比淵明,識者韙之。’”


    聽到此處,老者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聯大的先生也讀《梵天廬叢錄》這種野史閑書嗎?”


    “書沒有‘閑’不‘閑’之分,但凡讀過讓人有所寸進的都是好書,將書分為‘閑書’和所謂‘正經書’,不過是某些文人自視甚高的優越感罷了。”


    老者開心得站起身來,曾澗峽也趕緊起身扶住老者,怕他摔倒。


    “你……你可真是……不單會品詩,還會品茶!聯大的先生都像你這般嗎?”


    曾澗峽連連擺手。


    “品茶我實在是外行,不過是牛嚼牡丹,附庸風雅罷了。我隻不過是聯大一個小小的教員,聯大比我有才學的先生實在是太多了。”


    老者撚須笑道:“我已經領教過了!我家隔壁就住了好些位聯大的先生呢!”


    曾澗峽一愣,還沒等他發問,老者先開了口:


    “敢問尊姓大名是……”


    “晚輩曾澗峽,‘山澗’的‘澗’,‘峽穀’的‘峽’。”


    老者品了一口茶,喃喃自語: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望峽初愁遠,當前忽不知。好名字!好名字!我家東邊的耳房還空著,你明日便搬過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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