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卻坐在馬車後麵,背靠著前路,雙腿隨著牛車的顛簸來回晃蕩。


    眼前的風景在緩慢地倒退,跟他心中鮮活的記憶彼此疊加,讓他不由得愣愣出神。


    這時候小江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叫聲,他趕緊害羞地捂住肚子。


    馬春福哈哈大笑:


    “兒子,你餓啦?再忍忍,等到了縣城,想吃什麽好吃的都有!”


    胡承蔭掏出懷中的錢袋,晃了晃。


    “小江,阿青哥請你吃飯!你想吃什麽都行!”


    “吃什麽都行?那自然是得吃肉了!”馬春福立馬來了精神。


    進了個舊縣城,胡承蔭輕車熟路,又一次站在了光美園的店門前。


    這次他不再是坐在外麵散座上隻吃得起一碗米線的窮光蛋,反而成了坐在雅座上吃席的貴客。


    光美園的二老板張聯生人到中年,卻講一口清澈的童音,音調高亢清脆,令人歎為觀止。他並不以貌取人,十分熱情地將一行五人迎進門。


    在張聯生的殷勤招呼下,胡承蔭置辦了一桌十分豪華的席麵,光美園的招牌菜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最經典的莫過於康紹俊師父做的吊爐烤鴨,講求一掏、二燙、三撐、四吊,不光味道好,價格還實惠,店家每隻烤鴨隻賺兩塊錢,店裏的烤鴨每天供不應求。


    一隻烤鴨端上來,馬春福先把兩隻烤鴨腿撕下來,朱伯連連擺手,馬春福這才把鴨腿遞到小江和二貴的手裏。


    胡承蔭坐在太師椅上,靜靜地看著馬春福抓著鴨翅膀大快朵頤,蜜汁沾了滿嘴,小江和二貴也抓著看起來比他們手腕還粗的鴨腿賣力地啃著,朱伯卻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啜著過橋米線。


    “朱伯,你怎麽不吃烤鴨啊?”馬春福嘴裏嚼著肉,含含糊糊地問。


    “年紀大了,吃不了有油水的東西了,你們年輕,多吃點!”


    滿桌好菜,胡承蔭卻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胡承蔭朝門口望去,他依然清晰地記得五十歲壽宴上,呂恒安跟賓客談起呂世俊時一臉的欣慰和驕傲。


    短短數月,早已物是人非。


    光美園還是那個賓客盈門的光美園。


    呂家父子卻死的死,瘋的瘋,淪為了佐餐的笑柄,說笑的談資。


    胡承蔭本以為自己會大吃特吃,把幾個月沒吃的肉都吃回來,卻沒想到一頓飯下來,他吃得食不知味,許久未曾吃肉的他麵對滿眼葷腥竟覺得膩味得很,勉強吃了幾塊,突然覺得身體不適,匆匆跟馬春福打了個招呼,強忍著跑到街邊,大吐特吐起來。


    吐完有些虛脫的胡承蔭本想回店裏休息休息,這時一個尿急的車夫突然跑過來,拜托他看顧一下自己的黃包車,胡承蔭點頭答應了。


    胡承蔭蹲在車邊,個舊街頭行人往來穿梭,衣香鬢影、珠光寶氣、流光溢彩。


    這是胡承蔭第三次來個舊縣城了。


    個舊這朵用砂丁們的血汗澆灌起來的畸形的花朵,無論什麽時候看,似乎都沒有什麽分別。


    胡承蔭突然想起上次來縣城的時候,石欀頭帶他去澡堂,給他買衣服,在呂恒安麵前給他表功……


    如今石欀頭也不在了,胡承蔭隻覺得悲傷。


    此時一個身穿旗袍的闊太太用帶著蕾絲手套的手在胡承蔭眼前晃了晃:


    “拉車的,走嗎?”


    剛剛還在胡思亂想的胡承蔭一時間有些恍惚,回過神來,胡承蔭趕忙說自己隻是替別人看車,那人方便去了,等一會兒就回來。


    那闊太太嘖了一聲,白了他一眼,頗為不耐煩。


    恰巧此時一個車夫經過,眼疾手快地截了胡兒,拉上闊太太就跑遠了。


    看著那車夫拉著闊太太遠去的背影,胡承蔭才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被當成拉洋車的車夫了,想到此處,便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頭。


    兩個多月前他還是光頭,如今頭發已經長了寸把長了。


    剛剛尿急的車夫舒坦之後小跑回來,對剛剛丟了生意的事兒一無所知,笑嗬嗬地跟胡承蔭道了謝,拉著空車討生活去了。


    吃飽喝足,胡承蔭帶著馬春福和小江一起去澡堂洗了澡,在走廊的更衣室裏有一麵大鏡子,胡承蔭脫光了衣物站在鏡子前。


    雖然鏡麵的水銀已有些斑駁,可胡承蔭還是被鏡中的自己下了一跳。


    隻是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胡承蔭似乎完全變了另外一個人。


    他曾經白皙的皮膚如今呈現出頹敗的灰黃,長期的營養不良使他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肚子深深凹陷,僅剩下了一層皮。渾身上下都是因為背塃在窩路裏撞的細小傷痕,手腳的指甲裏滿是黑色的汙垢,因為許久不穿鞋,穿上原來的鞋子竟讓他感到有些不適應。


    胡承蔭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鏡中人也摸了摸肋骨。


    胡承蔭啞然失笑,鏡中人便也苦澀地笑了。


    難怪街邊那闊太太會把他當成拉洋車的,如今連他也認不出自己來。


    出了澡堂子,胡承蔭帶著老老小小一起去鏡中天的理發店理了發,還帶他們去“恒昌號”買了新衣裳,這都是石欀頭曾經為他做過的事。


    店裏的夥計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試著各種麵料和款式的成衣,走出店門的時候,每人一身簇新又時髦的裝扮,完美地融入了這富麗的街景。


    “阿青,你怎麽也不給自己也置辦一身兒?你看你身上這衣裳都舊成什麽樣兒了?”


    胡承蔭笑著搖了搖頭。


    “我是學生,這種衣服我們學校裏是不興穿的。”


    馬春福撇了撇嘴:


    “你們學校規矩還真多啊,這衣服多好看,怎麽不興穿?”


    “馬大哥,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嗎?想去哪兒啊?”


    “我打算好啦,回老家!我已經問過朱伯了,他說他年紀大了,去哪裏都無所謂,小江和二貴也早就沒有家了。我琢磨著,那就先回我的老家石屏吧!自打我離開石屏,我就對自己說,不給大哥、二哥報仇,我決不回老家!如今已經十幾年了,終於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


    臨行前,胡承蔭又帶著大夥兒去了個舊縣城最有名的榮泰糕餅莊,店內甜香四溢,小江和二貴忍不住直流口水。胡承蔭買了店裏最有名的雞蛋糕、薩其馬和五香牛肉,每一樣買了兩份,店家用油紙悉心包好,再用麻繩捆成兩提。


    出了榮泰糕餅莊,胡承蔭拎著兩提糕點,一行人一起出了城,直奔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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