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春福上下打量著那青年:


    “看你這細皮嫩肉的,還一口的雲南府口音,不會是昆明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吧?你去那鬼地方幹嘛?”


    那青年一笑,沒有回馬春福的話,而是繼續用誠懇的眼光看著他們:


    “求你們了,就帶我一塊兒去吧!”


    胡承蔭對這個青年有一種天然的好感,雖然他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到天良硐去,卻也想幫幫他。


    “這事兒我做不了主,我是跟我們欀頭出來辦事的,如果你一定要去,晚上我帶你去見我們欀頭,尖子上招人得他同意才行。”


    那青年一聽胡承蔭說石欀頭,先是一愣,接著開心地點了點頭。


    馬春福一見胡承蔭答應了那青年,立馬打蛇隨棍上。


    “阿青老弟,你也帶我見見你們欀頭唄!”


    “憑啥要帶你去?”胡承蔭氣還沒消嗆了他一嘴。


    “阿青老弟,這你可就傷你馬大哥的心了,你跟他這才剛認識多久,咱倆認識多長時間了?他一個陌生人你都肯幫忙,你就不能幫幫我?”


    “他沒偷我錢。”胡承蔭沒忍住,又懟了他一次。


    “你又提這茬!這事兒你大哥我是幹的不太地道,那你咋不說我還救過你呢!咱來還一起埋過死人呢!咱倆可是有過命的交情!跟他能比嗎!”


    即便是馬春福偷過胡承蔭的錢,一度讓他十分失望,可是在他內心之中,他依然認為馬春福是個本性不壞,隻是因為過得潦倒,人有些蹉跎猥瑣了。


    馬春福察言觀色,接著說道:


    “阿青老弟,之前是大哥我不地道,可我那不是沒辦法嗎,再說了,我有了營生,賺了錢,才能把錢還你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以前胡承蔭自認為在嘴皮子這一塊兒從不輸給別人,可是碰上馬春福,他隻能拱手認輸的份。


    “行行行,你們倆我都帶,行了吧!這事兒我說了不算,我這次是跟我們欀頭一起出來的,尖子上招不招人是他做主,我這就帶你們去找他,行了吧?”


    “好兄弟,夠意思!對了,這位小兄弟,你求人求了半天,還沒自報家門呢!”


    “不好意思,剛剛忘了,我叫呂世俊。太平盛世的世,豐神俊朗的俊。”


    電光火石一般,一個念頭在胡承蔭腦海中閃了一下。


    在錫務公司的辦公室裏,石欀頭跟呂恒安提過“世俊”這個名字,再加上他姓呂,這是不是意味著……


    天底下不會有這種巧合吧?


    “呂世俊?什麽意思?你是這世上最俊的唄?不過你這張臉,倒也配得上你的名字,我這個阿青小兄弟本來長得挺不錯的,倒是被你給比下去了。”


    呂世俊一聽馬春福誇他長得好,臉不由得紅了。


    胡承蔭假裝不經意地打量呂世俊的臉龐,雖然他已經從孩童長成了青年,可是眉眼之間的神情跟牆上那張照片中的男孩依舊如出一轍,跟抱著男孩的母親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一樣。


    肯定是沒錯了。


    胡承蔭十分篤定,呂世俊就是天良硐的鍋頭、錫務公司的董事呂恒安的三兒子,是天良硐的少東家。


    呂世俊怎麽也猜不到,胡承蔭不僅剛剛見了他的父親,看過他兒時的照片,還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根本沒有想到跟胡承蔭一樣使用化名,這才給了胡承蔭認出他的機會。


    胡承蔭收了收心,想到自己還有一件事兒沒辦,是胡承蔭到個舊縣城要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兒。


    “趁著天還沒黑,找石欀頭之前,我想先去辦點事情,你們跟我一道去吧!”


    個舊縣城有多家藥房,中醫鋪子居多,有康莊藥房、天盛和、同福堂、德安藥號、民生藥號、永安堂、永昌藥號等等,甚至還有有名的老中醫坐診,可胡承蔭特意去了最有名的康莊藥房,裏麵大多都是正元丹、補中丸、十全丸、八珍丸等丸藥補品,不對症且不說,遠沒有西醫見效快。


    胡承蔭走了好幾條街,才找到了唯一一家西藥房中孚信,這是一家蒙自人開的賣西藥的鋪子,胡承蔭進了藥房,把治療瘧疾、砂眼、癩痢、外傷的藥膏和藥水買了個遍,把一包袱銀元花了個精光。


    當馬春福看到胡承蔭在藥店裏把一包袱的銀元全部變成了藥,他看著胡承蔭的眼神從吃驚變成了欽佩和欣賞。


    “原來你去賭場是為了買藥啊,你這個後生仔可真是……”


    他頓了半天,卻想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隻好拍了拍胡承蔭的頭。


    胡承蔭在藥房耽擱了半天,發現進藥房的大多是衣著光鮮體麵的人,鮮少有窮苦百姓進去買藥。對於窮苦的老百姓來說,藥房的門雖然就在麵前,他們卻不得其門而入。平日裏果腹都已經很艱難了,哪還有餘錢去買昂貴的藥呢,怕是隻能用“生死有命”來聊以**了!


    買完了藥出來,太陽已經落山了。


    個舊縣城街道上的盞盞汽燈亮起,街市上似乎比白天還來的熱鬧,時下正是煙館、賭場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時候。


    胡承蔭帶著呂世俊和馬春福一起進了煙館,煙館裏橫躺豎臥著一個個吞雲吐霧的人,那些癮君子們橫七豎八地躺在榻上,眼神迷離,有人尚存一絲神誌,有人已然在鴉片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甚至毫無知覺地沉沉睡去。


    馬春福忍不住貪婪地吸了吸鼻子,胡承蔭斜了他一眼,馬春福馬上諂笑一臉。


    他就是在這裏花光了從胡承蔭那兒偷來的錢。


    “你們欀頭在哪兒呢?”馬春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


    自從進了煙館,呂世俊沒有好奇地四下探看,也沒有露出鄙夷、不屑或恐懼的眼神。呂世俊對眼前的一切又顯然是全然陌生的,但他的眼光並不帶著獵奇,他的眼光甚至不在那些癮君子身上停留,唯恐覺得失禮。他對眼前的一切又顯然是困惑的,不知道這世間尚有種種的無奈和不如意導致的自甘墮落,可他卻並不居高臨下的置喙和審判。


    胡承蔭覺得在呂世俊的性格裏,對他人和這個世界存有一種尊重,這固然是跟優渥的家境和良好的教養密不可分,但胡承蔭覺得更多地出自呂世俊與生俱來的純粹和包容。


    胡承蔭的眼光在四處搜尋著,終於在最裏麵那張榻上找到了石欀頭。


    此刻,石欀頭的煙槍丟在一旁,整個人已然昏睡過去。


    胡承蔭有些猶豫要不要叫醒他。


    石欀頭在做夢,但顯然絕不是美夢。


    他額頭上布滿汗珠,表情焦灼,四肢不停撲騰,嘴裏一直喃喃著:


    “不是我!不是我!別找我!”


    胡承蔭推了推石欀頭,石欀頭一激靈從榻上坐起來,花了好一陣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地,他看到胡承蔭,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失態,幹咳了一聲,接著把視線轉向馬春福和呂世俊。


    當他的視線落在呂世俊身上的時候,先是皺起眉頭,似乎是覺得眼前這張臉似曾相識,卻又一時之間想不起來。


    呂世俊看到石欀頭盯著自己看,熱絡地說道:


    “石伯伯,是我呀,我是呂世俊!我小時候你還抱過我呢!”


    石欀頭瞬間從鴉片的作用之中清醒了。


    馬春福驚訝的看著他倆,事態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麽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看起來傻乎乎的貴公子竟然是天良硐的少東家!


    石欀頭仿佛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少見地慌亂起來。


    “走走走,趕緊走!”


    石欀頭匆忙披衣起身,趿拉著鞋出了煙館,也顧不上榻上的煙槍和沒抽完的鴉片膏。


    石欀頭將他們三個趕到了街上,指著煙館的門,眼睛在胡承蔭和呂世俊之間逡巡。


    “你們倆給我聽著,以後絕對不準到這種地方來!”


    胡承蔭和呂世俊一齊點頭。


    “你到這兒來,鍋頭他知道嗎?”一邊說著,馬春福一邊整理鞋襪。


    “世俊?你怎麽跑這兒來了?你不是在昆明考大學嗎?”


    “我早就考完了,現在等著放榜呢,反正閑著沒事兒,就到個舊來了。”


    “你跑到這兒來,你爹知道嗎?”


    呂世俊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討好的神色:


    “石伯伯,我能求你幫個忙嗎?我到個舊來的事你能不能別告訴父親?”


    石欀頭有些為難和不解:


    “為啥不能說?”


    “你也知道,我雖然生在個舊,可是幾歲就搬到昆明去了,我父親從來不讓我到個舊來,我每次提他都跟我發火!這次我是偷偷跑過來的,要是讓他知道了,他準會生我的氣!反正再過一個月,我就要去念書了,隻要你不說,父親肯定不會知道的!”


    石欀頭長歎一口氣,不再堅持:


    “你到個舊來幹什麽?”


    “我想到天良硐去。”


    “那地方有什麽好去的?”


    “石伯伯,這次大學聯考我父親讓我報考經濟係,我卻瞞著偷偷報考了是西南聯合大學土木工程係水利科,父親要是知道了,肯定會生氣。可我從小就知道咱們個舊缺水,家裏雖然有自來水,可是三天兩頭停水。我聽說那些尖子上更是缺水缺得厲害。如果不把缺水的問題解決,個舊的老百姓就永遠都過不上舒心的日子。我這次瞞著父親偷偷過來,就是想著在報到之前先到尖子上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實地的情況。”


    明明離開蒙自才兩個月,胡承蔭卻覺得,“西南聯合大學”這個稱謂讓他覺得好遙遠,上次聽到“西南聯合大學”,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他不由得愣住了。


    石欀頭一臉困惑:


    “西南聯合大學?這是什麽地方,沒聽說過,比咱們雲南大學好嗎?”


    呂世俊一臉謙卑中透出隱隱的驕傲。


    “西南聯大是北大、清華和南開一起在昆明合辦的大學!我做夢都想在這所大學裏念書!雖然現在錄取名單還沒有出來,但我知道,我一定會考上的!”


    呂世俊娓娓道來,訴說著自己的理想,這一刻,在胡承蔭的眼中,他整個人都在發著光。


    胡承蔭可以看得出來,呂世俊所說的一切絕不是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路之後的結果,統考剛剛結束,成績還沒有公布,呂世俊就已經開始為大學生活做準備,而他所做的一切全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改變家鄉百姓的生活。一想到這樣的人即將成為自己的校友和同學,胡承蔭就覺得無比驕傲和欣喜,他多想握著他的手,跟他徹夜長談,可是他知道,此刻他還什麽都不能做。


    石欀頭還想說什麽,但呂世俊似乎了解他的苦衷,誠懇說道:


    “石伯伯,你放心,要是以後這事兒被我父親發現了,我就說是我逼你的,絕不讓石伯伯為難!”


    石欀頭歎了口氣,點了點頭,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眼前還站著一個馬春福。


    “他是誰?”


    石欀頭眼睛看著馬春福問話,胡承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剛剛意識到這話是問自己的,還沒開口,馬春福就毛遂自薦起來。


    “我叫馬春福,阿青兄弟剛到個舊的時候我就幫過他幾回,他念著我這個大哥的好,想讓我到尖子上跟他一起幹活。”


    “不收!”石欀頭掃了一眼馬春福,一臉鄙夷。


    “別別,別呀!我在尖子上幹了多少年了,我可是煉大錫的一把好手啊!哪個尖子的爐房不認我馬春福是這個?”


    馬春福伸出了大拇指。


    見石欀頭還有些猶豫,馬春福討好地看了幾眼呂世俊:


    “石伯伯,就拜托你收下他吧,馬大哥很能幹的!”呂世俊笑著說道。


    見素昧平生的呂世俊真的肯為自己說情,馬春福十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鍋頭的公子都發話了,石欀頭自然不會不給麵子:


    “你到了尖子上先燒一爐大錫,要是成色好,就留下,要是成色差,照樣不收你!”


    “多謝石老弟,不是,石欀頭!”


    “石伯伯,我還有一個事兒求你。”


    “我第一次到尖子上去,想給那些砂丁們買些煙酒點心當見麵禮。”


    “你有心了。”


    “可是我錢袋被偷了,石伯伯能不能借我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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