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得說道說道了,天良硐這位欀頭不會支欀木,也不會衝尖子,整天啥活也不幹,就知道逞勇鬥狠,不光好堵,還抽大煙,讓鍋頭頭疼得很,可誰讓‘張大疤’是呂恒安的小舅子呢!鍋頭請了好幾個上前人到礦上,可是每個剛到尖子上沒多久就不幹了,這個‘張大疤’會一天到晚地找人家麻煩。我每次來賣炭,都換一個上前人,後來消息傳開了,就沒人肯到這尖子上來了。


    你知道這‘張大疤’為什麽叫‘張大疤’嗎?因為他後腦勺還有一道特別長的疤,從天靈蓋到耳朵根兒,瞅著嚇死個人!你可別小看這道疤,那可是”張大疤”的免死金牌!據說早些年尖子上經常有人因為搶窩路打得你死我活,誰搶到了大塃就是誰的,根本沒有王法。好不容易挖到了大塃,有人來搶窩路,‘張大疤’幫鍋頭擋了一刀,就留下了那道疤,後來他索性就剃了個光頭,整天在尖子上耀武揚威。我有一次過來送炭,親眼看見他拿鞭子抽砂丁,那人給打得渾身是血,嗷嗷直叫,後來就沒動靜了,低頭一看,人已經斷氣了。後生仔,但凡你還想在這尖子上幹一天,就千萬不能得罪他!


    這尖子上還有一個欀頭,姓石,要我說,這尖子上上下下就靠他了,架欀木他可是一把好手,就是人太窩囊,明明都是欀頭,被張大疤欺負得死死的!沒用得很!”


    馬隊越往前走,山上的樹就越少,到後來變成光禿禿一片,地麵上盡是些被砍伐之後留下的樹樁,隻有些零星的雜草枝蔓其間,更顯荒涼。


    “汪大哥,這山上的樹怎麽都被砍了?”


    汪洪祥冷笑一聲:


    “早就變成炭嘍!個舊這地界要是還有樹,哪輪得上我們這些馬幫從外麵運炭過來啊!個舊這些尖子邊兒上的山早就沒有一棵樹了!”


    山間滿目瘡痍,胡承蔭的心情愈加沉重起來,可是前方隱約傳來的人聲、流水聲、鐵器擊打石塊的敲擊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咱們現在已經是在馬拉格廠區了,前麵是天馬山衝,你要去的天良硐就在那兒!”


    胡承蔭深吸了一口氣。


    終於到了。


    在狹窄小路的盡頭,有兩個持槍的礦警起初看到他們目光充滿戒備,看清汪洪祥的臉,表情和緩了不少,一偏頭,示意讓一隊馱馬進入。


    從入口進去之後,瞬間豁然開朗,眼前是一片被群山環繞的山間盆地,這就是汪洪祥口中的天馬山衝了。衝頭(南邊)和衝尾(北邊)的兩個炮台一下子抓住了胡承蔭的目光,炮台約有六米,分為三層,每個炮台上有六七個背著槍的廠丁分散在各層,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嚴密監視著尖子上的一切動向。


    胡承蔭小時候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偷家裏的白糖,灑在螞蟻窩的附近,蹲在一旁看螞蟻運白糖。最先發現的螞蟻收到了消息,就會引來越來越多的螞蟻,那些螞蟻毫無怨尤、毫不懈怠,一心一意地將大他們身體幾倍的白糖搬回洞內,胡承蔭經常出神地看著這一幕,投入到忘記了時間,一直到雙腳麻痹,母親揪著他的耳朵把他帶回家為止。


    胡承蔭覺得自己眼前的情景跟小時候螞蟻運白糖的場景如出一轍,別無二致。


    群山環繞的巨大的空地上,幾百個工人安靜有序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空地上放了好些個石磨,每兩人一組費力地推著。胡承蔭的家附近就有一間豆腐店,他從小就看見那家店夥計用石磨將黃豆磨成豆漿,這邊的石磨比豆腐店的石磨大,木把也要長上一大截,兩個工人雙腳蹬地,整個人趴在木把上,上半身幾乎與地麵平行,足可見該有多費力,他們不時地往石磨上的圓孔中倒進礦砂和水,底部的溝槽中流出的不是雪白的豆漿,而是渾濁的泥漿。若不是親眼所見,胡承蔭簡直難以想象,石磨這種用來碾稻穀、磨豆腐的工具,竟然會用來碾碎礦石。


    空地上還被挖了許多高高低低的溝槽,裏麵灌滿了水,砂丁們穿著麻布衣赤腳站在一旁,用竹扒撥弄著什麽。遠處還有四座一式一樣的房子,皆是三間兩耳的構造,中間一間房毫無遮擋,一個半人來高的土爐子,幾人在旁邊看守,一人用力在火爐下方拉著風箱,不時用胳膊抹去臉上的汗。兩邊的房屋被樓板遮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西邊有一處礦硐,硐口十分狹窄,有一人蹲在硐口,不停地搖著一個類似鼓風機的機器。不斷有砂丁們背著沉甸甸的麻袋鑽出來,扛到一個碩大的秤上稱重,管秤的人挪動秤砣報數。礦硐邊上搭了一個涼棚,涼棚下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一把太師椅和一張可以前後搖晃的藤椅。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穿著長衫、麵容清臒的老者,他坐在桌後,一絲不苟地用毛筆做著記錄。


    砂丁們將麻袋中的塃土倒在旁邊早就堆得高高的塃堆上。他們都穿著一式一樣的麻布衣,每個人都打赤腳,沒有一個人穿鞋,他們的臉上和身上都是斑駁的汙漬,早已看不出本來的膚色。胡承蔭驚訝地發現,每十個人中竟有三四個都是十二三歲的童工!硐口旁邊站了一個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的廠丁(打手),手裏拿著一個銀元粗細的鞭子,若是誰動作慢了點,那人上去就是一鞭子,不論年紀大小,絲毫不留情麵。


    藤椅上躺著一個光頭,大概四十出頭,脖頸上戴著手指粗細的金項鏈,雙手加起來共帶了六七個金戒指。他的身材已然發福,肚子尤其大,一身黑色中式衫褲,高檔絲綢的質地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他的穿著皮靴的雙腳交叉搭在桌子上,手裏把玩著手裏的一個陶瓷的小物件,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胡承蔭覺得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樣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砂丁背著看來比他還要重的麻袋一步一挪地走著。廠丁嫌他走得慢,抽了他一鞭催促他快點,那光頭嫌那廠丁抽得太輕,走過去將鞭子奪了過來,狠狠抽了幾鞭子,那孩子的後背瞬間見了紅,他身子一抖,快步向前跑去,卻一頭栽倒在塃堆上,他用手在塃堆上摸了摸,趕緊將麻袋中的礦砂倒掉,連滾帶爬地往回跑,中途又險些摔倒,好在身旁恰好有個中年砂丁扶了他一把,總算有驚無險地跑回硐中。那光頭一臉得意地向那廠丁走過去,將鞭子塞回廠丁手中。


    “你們這些個懶鬼,整天給我磨洋工,我看就是皮子緊了,欠抽!”


    光頭耀武揚威的時候,胡承蔭看到他的後腦勺有一個一紮長的傷疤,皮肉糾結,如一隻蜈蚣趴在上麵,又恐怖又令人惡心。


    胡承蔭看了汪洪祥一眼,汪洪祥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點了點頭。


    這光頭定是”張大疤”無疑了。


    “張大疤”舒展了筋骨,重新坐回藤椅上,有個四十幾歲、異常幹瘦的人從硐中鑽出來,沉重的麻袋壓在他身上,顯然已經不堪重負,他的雙腳都拴著鐵鏈,腳踝的皮膚早已經紅腫潰爛,寸步難行。胡承蔭發現他額頭上刻了字,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個“狗”字。那砂丁似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一頭栽倒在地上,昏死了過去。那廠丁趕緊跑過來抽了幾鞭子,可是躺在地上的人很顯然已經到了極限,他用盡全力想要支撐著站起身來,可是根本做不到。


    “張大疤”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那人身旁蹲下,接著拿起手中那個蛐蛐罐兒大小的物件,在空中晃了晃,裏邊有什麽東西格朗格朗響,接著”張大疤”將那物件放在了那砂丁的額頭上。


    胡承蔭一眼便看出來,這是一個花紋十分精致的青花瓷色盅。


    “你來猜猜,這把是單還是雙?”


    那砂丁一臉驚恐,卻並不意外,顯然這已經不是“張大疤”第一次跟砂丁玩這個遊戲了。


    “……單,不對,是雙,雙!”


    “是雙?你不改了?”


    那砂丁搖了搖頭。


    “張大疤”笑著掀開色盅,哈哈大笑,那砂丁看了色盅裏麵的色子,一臉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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