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走到東門門口,發現城門沒開,他看一眼手表,才三點過頭一點,隻好在城外沿著城牆走了。蒙自的城牆是一個西寬東窄的橢圓,很像一個倒放著的雞蛋。城外皆是荒地,在晨曦的微光裏,樹枝延伸的姿態都變得張牙舞爪起來,舉目四望,空無一人,可周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了活物。胡承蔭險些掉進了城牆外的排水溝,他在包裏翻找了半天,翻出一隻蠟燭,點燃了舉著走。胡承蔭突然想到了“秉燭夜遊”這個成語,卻全無成語中所描繪的閑情雅致,耳邊不時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也不知是什麽動物在他身邊肆無忌憚地伺機而動,令人悚然,他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著他,但每次回頭都發現是錯覺,後來他索性撒丫子跑起來,跑到上氣不接下氣,也就沒那麽怕了。胡承蔭先是向北,接著向西,沿著城牆走了小半個圓,他眼看著前方汽燈明亮的燈光,這才知道自己終於走到了蒙自火車站。胡承蔭在檢票口拿出早就買好的票,票位都是他提前偷偷預定好的,因為並無托運的行李,他檢票進站十分順利,有驚無險地踏上了去往個舊的火車。


    淩晨四點,天光乍亮,火車載著胡承蔭緩緩駛出車站,駛向個舊,駛向未知的前路。


    四個月前,胡承蔭就是搭乘個碧石鐵路六寸鐵軌的小火車途徑碧色寨、草壩、雨過鋪,最終到達蒙自的,這次他要從蒙自途徑雨過鋪、雞街,最終到達一個他從未去過的地方——個舊。胡承蔭滿懷心事地看著窗外,沿途山路蜿蜒,火車不時上下陡坡,車廂之內十分悶熱,逼仄的車廂內,座椅上坐了滿滿當當的人,人肉貼著人肉,刺鼻的體味充斥鼻腔,胡承蔭避無可避,起初他把頭伸出窗外,然而火車煙囪裏並未燃燒殆盡的煤屑不時嗆進鼻孔,讓人難以忍受,他隻好又把頭縮回來。他用手一摸,滿手的黑灰,胡承蔭實在難以想象此刻的自己是怎樣的一副尊容,但又覺得這層煤灰對他來說其實是上佳的偽裝,便擦也不擦,閉上雙眼,任由思緒翻湧。


    自從在課堂上聽陳達先生講了個舊錫礦砂丁的悲慘境況,然而外界對這一切卻從不知曉。這件事一直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陳達先生完全沒有料到,說者雖無心,聽者卻有意。漸漸地,胡承蔭產生了親身來個舊,將個舊礦工的悲慘遭遇公之於世的想法。胡承蔭不是頭腦發熱,從產生這個想法,到將這個想法付諸實施,他經過了仔細考慮和認真盤算。


    陳達先生曾經在課上提過,雖然個舊礦工的生活是一個十分珍貴且有意義的調研選題,然而那些唯利是圖的錫礦資方及其代理人對外界的調研人員十分敵視,而且會時時派人嚴防死守,外人想要進礦調研難如登天。胡承蔭知道,想要幹這件事,以一個聯大學生的身份去考察和采訪是定然會失敗的,到時候肯定連錫礦的邊兒都摸不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要了解“人吃人”的買賣,就隻能將自己置身於‘人吃人’的現實之中。


    胡承蔭下定決心:去個舊,當一名砂丁!用自己的親身遭遇把個舊錫礦在黑暗的礦洞撕開一條口子,將那些見不得光的都大白於天下。


    前思後想的過程中,胡承蔭曾打過無數次退堂鼓。


    自幼胡承蔭便在父母的悉心照拂下長大,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一大堆,每天上學用功,放學看戲,從來沒有吃過什麽苦。他心裏清楚,若是他父母知道了他要做的事,拚了老命也要把他拖回天津去。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將要遇到什麽事,他真的很害怕,他卻必須去做。


    他很想把賀礎安和陳確錚一起拽去,陳確錚身手了得,賀礎安遇事冷靜,有他們在,他一定能安心不少。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將一切和盤托出,他們倆一定會跟他一起來,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將來會遇到什麽危險,又怎麽忍心自私地利用這份友情,將至交好友陷入危險之中呢?


    胡承蔭知道,自己不辭而別,他們肯定會怪自己,他本來想要留下一封信坦陳一切,然而在最後一刻,他還是將那封信撕毀了。若是看了信,他們一定會去個舊尋他,定然不會讓他獨自冒險。


    怪就怪吧,起碼他們是安全無虞的,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了。


    他想起火把節上,楚青恬在他臉上抹了炭灰,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


    火神一定會保佑我吧?


    這麽想著,胡承蔭不禁微笑了。


    正在半睡半醒之間,胡承蔭聽到一陣嘈雜聲,車廂盡頭有人在查票。那查票的人四十好幾,身軀並不胖,唯肚子很大,一臉倦怠的橫肉,嘴裏叼著一根香煙,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那人手裏拿著票夾,慢慢地在車廂上移動。從蒙自到個舊的車票價格不菲,因為聯大要從昆明遷回蒙自,聯大師生若是持有聯大的公函購票返回昆明可以打折扣,但胡承蔭的目的地是個舊,便無法享受這個福利了。胡承蔭見那人離自己還很遠,便提前將自己的車票握在手裏,閉眼假寐。


    沒過一會兒,那查票的人突然一聲大喊,大家都扭頭望去。


    “你票呢!”


    “哎呀,找不見了,我放哪兒了呢?”


    “別在這兒裝了,你根本沒買吧?”


    “哪兒能呢?我真買了!真買了!”


    “懶得跟你廢話,趕緊掏錢補票!”


    “我沒騙你啊,我真買了!”


    “不補票是吧?跟我走!”


    胡承蔭坐在車廂的一端,那沒票的男子坐在另一端,因為兩人距離較遠,胡承蔭看不清那人麵目,他見那人慢吞吞地從坐位上起來,看背影輪廓是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趁著那查票的人沒留神,他一個轉身朝著胡承蔭這個方向跑來,那查票的人轉身大喊一聲:


    “站住!你給我站住!”


    那人迎麵跟胡承蔭交錯而過的時候,胡承蔭看到一張麵色青黃的臉,胡承蔭並未在他臉上看到了驚慌失措的神色,那滿是髒汙的臉上竟帶著一絲笑意,胡承蔭眼見著他跑到車廂的交界處,竟然一躍爬上車頂,身手矯健,一氣嗬成。胡承蔭不禁猜測,這事兒他之前想必做過許多回,早已遊刃有餘。


    那查票的人見他的這一係列操作,倒也不追,一邊撓著肚子,一邊慢悠悠地走到窗前,探出頭去喊一聲:


    “要跳你就趕緊跳,到站了你就跑不了了!”


    胡承蔭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一道黑影,從車頂縱身一躍,他嚇得捂住嘴,險些驚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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