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家堂·吉訶德重新變回了燕卜蓀先生。


    “先生,我有件事怎麽也想不明白,想向您請教。”


    燕卜蓀在牟光坦身邊坐下,將手肘放在撐起的膝蓋上,臉朝向他,靜靜地等著。


    “我最近讀了魯迅先生的雜文,其中有一篇《文學與革命》,魯迅先生認為文學不能超越時代,超越時代就是逃避,就是沒有正視現實的勇氣。他還說,我們身處這個世界,根本無法真正逃離這個世界,就好像認為自己提著耳朵便可以離開地球一樣自欺欺人。社會發展如果停滯不前,文藝決不能獨自飛躍。


    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歡詩歌,接觸到新詩之後,我便一下子愛上了新詩,喜歡讀,也自己學著寫。雖然我聽從了父母的意見,報考了法律係,足以應付法律係的課程,通過考試並獲得學分對我也不是難事,如果我從法律係順利畢業,我應該可以如父母希望的那樣,找到一個薪資優渥的工作。可我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對法律係全無興趣,每堂課對我來說都是煎熬。我發現,在內心之中,我真正想做的事是成為一名詩人。


    我一路從長沙走過來,看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事情,我從不知道有許多人過得如此艱難,有一些陽光找不到的角落竟然會那麽黑暗,我想寫的太多,我這段時間寫了好多首詩,我盡我所能把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寫了下來。我還參加了詩社,跟老師和同學們交流創作心得。可是在我內心深處,我時常覺得自己做的一切似乎全無意義,一首詩能改變什麽呢?再沒有一個時代比現在更加不需要詩歌了。每每想起我那些退學從軍的同學們,我就覺得慚愧,此時此刻我如果是在戰場上,我做的事情於我們的國家是不是會更有幫助?我度過的每一天是不是都會更有意義呢?即便是不參軍,我選擇機械、化工這種實業相關的學科是不是對國家將來的發展是不是更有益處呢?”


    聽完了牟光坦由衷的困惑,燕卜蓀靜靜地看著牟光坦年輕的臉,沉默良久。那眼神仿佛是在看著年輕時的自己,無比惆悵,又無比懷念。


    “你知道維多利亞女王一生唯一鍾愛的詩人是誰麽?”


    牟光坦搖了搖頭。


    “他的名字叫做阿爾弗雷德·丁尼生,他在一八三三年的時候寫了一首著名的長詩,名叫《尤利西斯》,這一年,他才二十四歲,比你大不了多少,比我也小不了幾歲,當時,他的第二部詩集遭受從未有過的惡評,他的至交好友突然病逝,隻活了二十二歲。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他寫下了這首詩,一百多年過去了,這首詩依然能夠深深地鼓舞人心,裏麵有幾句話我非常喜歡,現在我把它們送給你:


    icannotrestfromtravel:iwilldrink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決心


    lifetothelees;alltimesihaveenjoy''d


    飲盡生命之杯;我一生都在


    greatly,havesuffer''dgreatly,bothwiththose


    體驗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歡樂,


    thatlovedme,andalone……


    有時與愛我的夥伴一起,有時卻獨自一個……”


    牟光坦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飲盡生命之杯……”


    “沒錯,每個人的生命就好似一杯酒,每個人杯子裏的酒都不同,就像這雜果酒,不喜歡的人就會覺得過分甜膩,但喜歡的人就是喜歡它的果香。我們不應左顧右盼,而是應該心無旁騖地飲盡自己杯中的酒,因為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使命!”


    “我的使命……我又如何確定什麽是我的使命呢?”


    “你要用這兒。”燕卜蓀摸了摸自己的心。


    “不要用這兒。”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頭。


    “你的心裏會有個聲音一直對你說話,即便是你忽視它,暫時偏離既定的軌道,那聲音也會反複糾纏你,不停地叫囂著’喝下去’,‘喝下去’,讓你不得安生。”


    “所有人都能聽到這個聲音嗎?”


    “當然不是。這世上有些人一輩子都聽不到。其實他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一個人在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就成了殉道者,他要殉自己的道。即便你裝作聽不到,隻專注於現世膚淺的享樂,那快樂也將不再純粹,因為那聲音一直在提醒你,你有更加重要的使命。現在看來,命運已經把生命之酒遞到你的手上了。這杯酒一不留神就會讓你辣出眼淚,可你還是喝,不但要喝,還要細細品味,這才不算枉度此生。”


    “先生,你的杯中酒是什麽滋味呢?”


    “哈哈,我嗎?每個人杯子裏的酒滋味不同,就是一個人杯子裏的酒,每一口的滋味也不盡相同,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口是什麽滋味。我的上一口酒太辣了,直接把我辣到中國來啦!幸虧我來了,要不然怎麽會喝到這麽好喝的雜果酒呢?對了,我差點忘了!”


    燕卜蓀說完從衣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本子,打開第一頁,牟光坦看到上麵用英文密密麻麻地寫著文字,上麵還有很多勾勾畫畫的痕跡,之後他用手指撚住全部的紙頁,將厚厚的一遝彎成弓狀,拇指逐漸後退,紙頁紛紛落下,每張紙上都是滿滿的字跡。


    “這……都是先生寫的詩嗎?”


    “怎麽會呢?都是些廢話。”


    出乎牟光坦的意料,燕卜蓀隨意撕了二三十張下來,用手團成一個蓬鬆的球狀,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擦燃一根將那一遝紙點燃。


    “先生!為什麽燒掉呢?太可惜了!”


    燕卜蓀見紙球變成了火球,便將它放在地上,把筆記本攤開呈風琴狀,書脊朝上放在火球上,接著將瓶中殘餘的酒一股腦倒在了上麵,火焰瞬間變大,將整個筆記本完全包裹住。兩個人默默看著紙張的邊緣被火苗蠶食,邊緣處一條扭曲翻轉的金線逐漸開疆拓土,吞噬著所有的字跡,直至變成一攤灰燼。


    牟光坦皺著眉頭,心疼地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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