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蒔芳有孕,阮媛體弱,所以周曦沐、曾澗峽對住宿的安排十分緊張,沒想到對於跟家人一同到蒙自的教授早有安排。


    得知西南聯大文法兩院遷移到蒙自,蒙自政府十分歡迎,李縣長竭誠協助,除了安排海關舊址給學生作為辦公處、教室、圖書館,安排歌臚士洋行作為單身教授的宿舍之外,為了解決帶有眷屬的教授們的居住問題,蒙自一些大戶人家主把房子騰出幾間,隻收取低廉費用,租給有眷屬的教授居住,在火車站剛下車,鄭天挺先生就安排蒙自分校的籌辦人之一的王明之教授帶周、曾兩夫婦到桂林路的王家宅院,主人是蒙自的士紳王維玉。


    洋車停在王家宅院門口,院牆高聳,王明之趕緊接過他們的行李。


    “這宅子可熱鬧了,馮友蘭先生、羅庸先生、羅常培先生都住在裏麵,以後大家彼此多多照應。”


    進了院門,便看到一個有內外天井的兩層雲南民宅,院落很大,房間很多,房舍呈回字構造,二層有欄杆,院中草木葳蕤,頗有庭院深深之感。


    周、曾兩夫婦的房間都在二樓,兩家住隔壁,房間很寬敞,一桌一椅可見主人雅致品味。


    “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明天還有課,你們也早點休息吧。”楊石先告辭。


    “這宅子很好,唯一不足就是離教室有些遠,咱們這兒在走幾步就出了西門了,上課的蒙自海關在西門門外,不過蒙自本來就不大,多走兩步也就到了。”


    曾澗峽拱拱手。


    “嗯,今天真實麻煩你了,明之兄辛苦了,我們這兒一團亂,還要好好收拾收拾!”


    阮媛特意從裏間走出來跟王明之說:


    “替我跟鄭先生說一聲,費心了。”


    “一定一定。”


    送走了王明之,四人在門口相視而笑,無需多言,便各自回房了。


    周家大宅門口的燈籠閃著柔煦的光,梁緒衡、楚青恬挽著白蒔芳的胳膊,跟其他七名女生陸續進了門,進門之前梁緒衡回頭朝“三劍客”笑著揮手,賀礎安也笑著揮了揮手,楚青恬也回頭看了看他們,卻並沒有揮手,隻是微微頷首,便轉身輕輕走進門內。


    告別周家大宅,鄭天挺先生繼續帶大家一路往東走,從武廟街走到文廟街,剛出東門“仁育門”,便到了歌臚士洋行。


    蒙自因為靠近紅河,可與安南(越南)通航,因此光緒十三年(1887年)依照中法續議商務條約將蒙自開辟為商埠,此後蒙自陸續設立了海關、法國領事館,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法、英、日、意、希臘登過相繼再此開設了洋行、銀行、公司、醫院等,一時間小鎮十分繁榮,逐漸成為滇越水陸通道的要衝和雲南省重要的進出口商品集散地,希臘人歌臚士在蒙自開了洋行、旅館。然而在清朝末年法國人修建滇越鐵路,取道碧色寨,未經過蒙自,宣統二年(1910年)滇越鐵路通車,由越南海防三天半可到達昆明,比原來的船運馬馱要快近一個月,因此紅河水運線路被逐漸冷落,雲南的對外貿易中心從蒙自轉向昆明。此後許多洋行、銀行相繼停業,留下了許多空置的建築,鄭天挺、楊石先和王明之先生在為校舍奔走的時候就跟蒙自縣政府申請租借部分空置房屋,最終順利租下在一個大院裏的原蒙自海關、法國洋行和法國領事館,原蒙自海關作為教室,法國洋行、法國領事館作為圖書館和教職員宿舍,還租借了相隔不遠的歌臚士洋行,歌臚士洋行有兩進,臨街一進的樓上就作為教職員宿舍,樓下與後進作為男生宿舍。


    到了歌臚士洋行,蒙自分校籌備委員會的楊石先已經等在門口,鄭天挺對楊石先說:


    “勞煩石先兄先送教授們上樓,各位教授們的宿舍就有勞石先兄安排一下。各位同仁,待我安排好同學們的住宿就上再與諸位一敘!”


    楊石先帶著教授一行人一起上了樓,還有兩位男同學恭敬地走到鄭天挺身邊,鄭天挺接著對學生們說:


    “同學們,這兩位同學是曆史社會學係的喻存粹和哲學心理教育係的徐克清,你們的房間也已經分配好了,一會兒由他們倆帶你們去,我的房間就在樓上,如果有任何問題你們可以隨時來找我,我會想辦法幫大家解決。今天晚上早點休息,明天早上上課的地點在蒙自海關,離這裏很近,到時候大家一起過去就好。早點休息吧,明天上課不要遲到。”


    “三劍客”的房間在一樓,臨街。推開窗便能看見南湖,當晚夜色正好,一彎皎潔新月掛於空中,三人探頭窗外,卻因為湖邊樹木的遮擋,看不到湖中的景色,隻能看到天空一彎新月,皎潔月如鉤。


    “夜色很美吧?”


    三人抬頭,發現是聞一多先生在樓上朝下看著他們。


    “聞先生!”


    “你們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呢!”


    “聞先生也早點休息!”胡承蔭喊道。


    聞一多把頭縮回房間,環顧整個房間,房間不大,擺了三張床位。浦江清和聞一多兩人的床位分別位於靠窗的兩邊。因為浦江清走的海路,便沒在昆明停留,徑直到了蒙自,已在昆明呆了多日。浦江清將學校把事先排好的課表交給了聞一多。聞一多教授的“古代神話”和“楚辭”在兩天後,備課還有充分的時間。聞一多剛剛把行李放下,便拿出筆墨在油燈下開始準備上課的教案了。


    “一多,你這也太勤快了,剛到就開始備課,跟你相比,顯得我太閑散了。”


    “不備不行,這兩個多月一直耽擱在路上,好久都沒有沉下心來好好看書了。”


    聞一多緊緊皺著眉頭,口中一邊輕輕喃喃自語,一邊認真地書寫著什麽,讓人不忍打擾,因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上“俗文學史”的課,浦江清老師也早早地洗漱過後上床睡覺了。


    雖然第二天就要上課,可陳確錚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他默默一人走出房間,下樓走出歌臚士洋行的大門,徑直走到了南湖邊。


    南湖湖邊種滿了茂密的垂楊柳,隨著夏夜的晚風微微浮動,湖邊空無一人,陳確錚選了一塊比較平坦的石頭坐下,看著眼前偌大的湖麵,彎彎的月牙兒映照在平靜的湖麵,湖水粼粼微動,月牙兒被湖水扭曲了樣子,周遭一片蛙聲,更顯得夜的寂靜,陳確錚深深呼吸著初夏潮濕的空氣,腦海中浮想聯翩。


    此刻,陳確錚思緒翻騰,他一時想起逃離北平的艱難,轉而又想起“三劍客”在南嶽山中的歲月,思緒接著又滑向難忘的步行團生活,轉念又想自己這半年多的時間全然虛度,無所作為,完全沒有沉下心來好好讀書,聯大黨支部因為條件受限也未來得及開展活動。


    陳確錚自幼在廣東長大,此刻他每一個毛孔都感受著夏日的暑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回到了故鄉,但又有一些難以言傳的微妙不同。人生短短二十年,陳確錚如水上浮萍一般被命運衝刷,帶著他來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此刻的他比人生中的任何時光都更充滿希望,他願意與他的國一起經受各種考驗,克服各種困難,一直到戰爭勝利的那一天。


    想著想著,陳確錚在地上撿起一個石子,丟進平靜的湖麵。


    “咚!”伴隨著清脆的聲響,水麵泛起漣漪,從小變大,直至消失。


    陳確錚看著湖麵複歸平靜,默默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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