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聽到台兒莊大捷的消息,肚子立馬不餓了,周曦沐買了一張報紙,自己都顧不得看,給大家互相傳閱,議論紛紛,不勝歡喜。永寧是公路運輸的樞紐站,也是入滇的必經之路,因此市麵上十分熱鬧,團部的設營副官告訴大家晚上住在女子小學裏,而女子小學卻在孔廟之中,一路上大家看了很多建在廟裏的學校,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


    周曦沐到了駐地安頓好之後抓緊時間清洗沾滿了泥漿的鞋襪,外麵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曾昭掄教授不顧長衫的下擺都是汙泥,在房簷下投入地寫著日記,聞一多、袁複禮、李繼侗等教授在興奮地討論著“台兒莊大捷”的新聞。周曦沐在房簷下的晾衣杆上晾好鞋襪,又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臉。周曦沐已經好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正好屋裏有一麵水印斑駁的鏡子,周曦沐難得有機會仔細端詳自己的臉。他白皙的皮膚因為日日風吹日曬早已變得黧黑,眼神卻比往日更加鮮活有神彩了。周曦沐看著全新的自己,忍不住啞然失笑,他摸了摸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茂盛的胡茬,他刮胡刀的刀片用鈍了,本來在貴陽買了新的,還沒來得及用,又不知何時把刮胡刀遺失了,這下徹底成了不修邊幅的逍遙散民。


    “不知道蒔芳看了我這尊容會怎麽笑話我呢!”


    周曦沐雖然身為老師,但一路上跟同學們受了一樣的洗禮,在身體上,他從步履維艱到健步如飛。他雖然自認身體素質不錯,但最初的那幾天,腳上也打了黃豆大的水泡,因為腳力不行,也日日綴在隊伍的最末尾,美其名曰“打遊擊”,過了一段時間,周曦沐覺得自己猶如“神行太保”戴宗附體,不但能輕鬆跟上大部隊,偶爾繞點遠路,也總是能在五點半的飯點兒趕到宿營地,不光是他,除了打定主意自己“開小灶”的同學,沒有一個人會在吃飯的時候遲到,都不用點名,保準一個都不會少。在心靈上,周曦沐受到的衝擊更大,他看到太多鄉民的貧困,看到少數民族的落後與隔絕,他都深深感受到震撼,他想做些什麽去改變這一切,就更加覺出自己的無力來。


    步行團休整一夜,早上八點繼續趕路,雖然沒有下雨,但天依舊陰沉沉的,而且地上滿是淤泥,得有三四寸厚,大家在寸步難行的的泥地上苦捱了幾十裏,卻沒想到更凶險的路途等在後麵。


    好不容易來到了盤江渡口,大家都傻了眼。盤江兩岸的石基很高,距離水麵大概四十米,橋邊的一塊岩石上還可有“盤江飛渡”四個大字,另有曾養甫寫的“盤江鐵索橋”刻在石上,石刻還在,然而橋卻斷了,鐵鏈的殘段沒入江中,隨著水流抖動著。本來步行團計劃從盤江上的鐵索橋上過去,別無他法,隻能臨時雇民船過江。因為事出突然,步行團毫無準備,團部設法臨時雇船。團部找船的時候大家議論紛紛,鄒大隊長為了安撫大家焦急的情緒,告訴大家這鐵索橋是明代修建的,距今已經二百餘年,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黔、滇兩省通車後,車輛就從此橋通過,因為橋梁年歲已久,再加上汽車載重量大,就在上個月,一輛汽車過橋的時候鐵索突然斷裂,車上四十名旅客全部掉落江中,最後得救的隻有二十二人,此後隻能乘小舟渡江再換乘其他車輛。鄒大隊長講完,大家在腦海中想象四十人墜江的畫麵,都覺得心有餘悸。


    “這橋三月份斷了是不幸中的萬幸,萬一這橋在咱們三百來號人過橋的時候斷了,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隊伍裏的一個同學說道,大家聽了都麵色凝重地看著眼前的斷橋和洶湧的江水。


    最後團部想方設法隻雇到了四艘小船,小船又窄又長,很像端午競賽的龍舟,長六七米,寬僅兩尺,首尾各有一名船夫,一排僅能容納一人,從前到後可載六人,黃團長告訴大家,小船雖小,可船上的八人都是彝族的老船工,他們都是在這盤江上跑船二十多年的“練家子”,經驗十分豐富,讓大家不要害怕。大家看著麵色黧黑,溝壑橫生,頭上纏著頭巾,褲腿卷到腿肚,赤腳站在船上的船夫,倒是覺得黃團長此言不虛,可大家都怯怯的,誰都不敢第一個上船,總想觀望觀望。就在陳確錚剛想說服“三劍客”一起上船的時候,隻見聞一多教授第一個跳到了船上,隻見他站在船舷上,大喊一聲:


    “看,有什麽可怕!”


    大家看到他慷慨激昂的樣子,深受鼓舞,紛紛鼓起掌來,之後周曦沐、曾昭掄、袁複禮、李繼侗等老師都紛紛上了船,第一艘小船很快坐滿了,隻見那正值壯年的船夫雙手向下按,做屈膝狀,因為船上並沒有座位,所以教授們都按照船夫的指示,蹲在船上,彝族船工鼓動小腿的肌肉,穩穩撐住手中的船橈,在江水之中劃動,沿江逆流而上,行至中段突然放鬆力道,小船便隨著急流猛衝而下,宛如離弦之箭,水流拍打船身激起的水沫打濕了船上人的頭臉,他們顧不得擦,隻將雙手死死抓住兩邊船舷。待船經過碼頭數十米處船夫再次奮力持橈搏水,小船再次逆流而上,抵達碼頭,形成一個完整的“z”字。之所以采用“z”字的路線,是為了抵抗水流衝擊,防止船隻傾覆的緣故。幾位教授安全上岸,朝對岸揮手,臉上都帶著自豪滿滿的笑容,宛如完成了一次壯舉。船夫頗為熟練地重新以“z”字從對岸劃回,大家見並無想象中可怕,紛紛踴躍登船,四舟齊發,場麵十分熱鬧。


    “咱們這三百來號人得運多少趟啊!”胡承蔭看著水深流急的盤江,麵露難色。


    “看你這臉色,你不會是旱鴨子吧?”


    “說來慚愧,雖然在海河邊兒上長大,但這遊泳怎麽也學不會,逼急了也就隻會狗刨兒兩下,掉河裏肯定沉底兒。你們看著水流得這麽急,別說我不會遊泳了,就是會遊泳,沒一會兒功夫也肯定給衝跑了!我看這小船兒也不怎麽結實的樣子,萬一翻了船可怎麽辦?”胡承蔭大大方方地認了慫。


    “那你可以定要把住船幫子,可千萬別掉水裏去。”


    “哎,我有主意了!”胡承蔭說完就走了,在岸邊四處搜尋,在一個角落找到了蹲在河邊研究蘆葦的池擷清。


    等胡承蔭把池擷清拉到身邊,賀礎安和陳確錚都笑了。


    “你倒是機靈,全團水性最好的給你拉來了!”陳確錚豎起大拇哥。


    “那當然,之前他在梅子潭跳水救人的壯舉我還曆曆在目呢!池擷清同學,我的身家性命就拜托給你了,我要真的掉水裏,拜托一定拉兄弟一把!”


    池擷清笑著點了點頭。


    “狐狸,你就放心吧,我也會遊泳。佛山雖然看不到海,但我自幼在汾江河邊撈魚捕蝦,雖然沒有池擷清水性好,倒也還可以。”


    “我是江西高安人,小時候沒事兒也經常在錦江裏玩兒水,雖然到北平之後許久遊了,但應該還是會的。”


    “鬧了半天,就我一個不會遊泳的,身邊三個救生員,那我還擔心啥?”


    輪到“三劍客”上船時,陳確錚和賀礎安坐在第一、二位,胡承蔭在第三位,池擷清坐在他身後,池擷清見胡承蔭麵色發白,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沒事兒的,一點兒不可怕,萬一你掉進水裏,我也會把你救上來的,放心吧,你若是實在害怕,就把眼睛閉上,一會兒就到了。”


    胡承蔭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小船劃離了岸邊,開始的時候因為逆行還沒起速度,待到江心沿著急流而下的時候,小船突然好似離弦之箭一樣,幾秒的功夫衝出去幾十米,胡承蔭隻覺得兩岸的峭壁急速從自己眼前掠過,嚇得胡承蔭哇哇大叫,他緊緊閉著眼睛,水流拍打船舷濺起的水花把他淋成了落湯雞,他也不敢睜眼,因為精神太過緊張,竟沒有聽到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歡樂的笑聲。


    等到小船在碼頭停靠的時候,胡承蔭發現自己幾乎站不起來,幾個人連拉帶扯把他拽到岸上,胡承蔭驚魂未定,什麽都顧不得,直接跪在地上一陣幹嘔,仰麵躺成一個“大”字。


    “真是‘江上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啊!”


    “隨你們怎麽笑我吧,我要好好感受一下大地母親的懷抱。”


    如此往返多次,步行團的全體成員全部有驚無險地度過了盤江,大家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言談中一致同意渡盤江是從長沙出發以來,旅程中最為驚險的一幕。


    度過危險之後,眾人腎上腺素的作用消退,疲乏和饑餓的感覺逐漸占了上風,大家滿以為路上能遇到打尖兒的小飯館,沒想到沿途竟無一戶居民,到了原定的目的地哈馬莊,誰料隻有十幾戶人家,根本無法容納全團人員住宿,無奈隻好繼續趕路,到安南縣城宿營。


    劫後餘生的大家並沒有想到,前方更難熬的旅途在等待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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