蒔芳吾妻:


    甚是想念。


    步行團的行程已然過半,不知你現在身在何處?希望你一切都好,隻是不要忘記想念我。


    這次旅程的每一天都太難忘了,每天都能經曆從未經曆過的事情,見到從未曾見過的人,可以說是大開了眼界。


    步行團共有十一名老師,許多別係的老師大多僅為點頭之交,這次旅行,大家彼此增進了不少的了解。


    北大化學係主任曾昭掄教授為人與他人殊異,十分富有個性,是大家眼中的“怪人”。他平日習慣穿長衫,但因為天氣時常連綿陰鬱,地上往往泥濘不堪,曾昭掄教授的半截泥巴大褂在人群中分外惹眼,他卻絲毫不在乎。路上每每遇到其他老師和同學跟他打招呼,他也麵部表情、熟視無睹地擦肩而過,初識他的人會覺得他不近人情,時間長了大家就都見怪不怪了,知道他隻是時常一個人陷入沉思,默默地思考著什麽,所以才會心不在焉,並不是存心不理人。下雨的時候大家都會撐開油布傘行軍,曾教授卻依舊手裏提著雨傘冒雨走,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把傘打開。每日到達目的地後,大家往往累得筋疲力盡,倒頭就睡,曾先生一定要堅持在油燈下把當天的日記寫完才肯就寢。因為不習慣走長路,大家的腳都磨出了血泡,有些疼痛嚴重的同學會申請坐卡車,但曾先生從來沒有一次要求上卡車,不僅如此,大家往往習慣抄小路,走捷徑,可曾先生永遠沿著公路走,哪怕多走很多路也不計較,實在是讓人欽佩的一位先生。


    要按我說,全團最幸運的要屬地學係的學生了,因為他們有袁複禮這位地學專家隨行指導,每一處的地形地貌都是生動的教學案例,我們在桃源縣遊覽桃花源的時候,袁教授就給地學係的同學講解山體的地形地貌,這是其他專業的學生無論如何也羨慕不來的。袁教授四十有五了,每天跟我們一樣步行三十多公裏,吃鹹菜睡稻草,他的精力卻好像比年輕人還要充沛。地學係的學生說他每天能畫出一條路線地質圖,步行團路過辰溪時,袁複禮教授帶領地學係的同學們參觀了那裏的煤礦,他回來時心情沉重地跟我們講了那裏十一二歲打著赤膊的童工在燈光昏暗的坑道裏運送大筐的煤塊,工錢還會被克扣。途徑貴州的酒店塘時,那附近有一個汞侗鄉還參觀了一個汞礦,了解礦工們如何用土法煉出朱砂。在貴州鎮遠袁複禮教授組織地質係同礦,他特意帶同學們去參觀。步行團到了鎮遠多修整了一天,袁教授利用閑暇時間,組織地學係的同學把各自在途中采集到的礦石收集起來,集中辦了一個展覽,我閑來無事也去湊熱鬧看了,實在是大開眼界。袁複禮教授有一台產自國外的高級相機,他除了用來拍沿途的礦脈和標本,最多的就是用來拍人,他的鏡頭裏出現過寫生的聞一多先生,采集民歌的學生劉兆吉,每到一地,他還會給聞一多、李繼侗、黃子堅等十一名教師輔導團拍合影,每次當大家要給他也拍一張的時候,他常常笑著擺擺手說不用了。


    然而最讓我感動的還是聞一多先生,之前雖然我一直與聞先生都在清華任教,但並無很深的私交,這次旅行我們時常同船同路、同食同寢,深刻地感受到聞先生的人格魅力,此乃真名士也。


    旅途條件惡劣,聞先生卻絲毫不以為苦,聞先生如果途中有名勝古跡必去參觀,每每興致高昂之時都會脫口而出美妙的詩句,《詩經》、《楚辭》裏的詩歌信手拈來,興之所至還會縱情高歌,記得路過貴州火牛硐的時候,大家在洞中就聽到有人唱歌,唱的是美國民歌《胡安妮塔》和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婭》,他的聲音渾厚動人,聲聲入耳。聞先生還隨身帶著寫生簿,每次看到動人風景,都會停下記錄下來,我知道你定會責怪我為什麽也不拾起畫筆,隻是旅途中時常要忍饑挨餓、長途跋涉,為夫實無閑情雅致去作畫了,我也知道這是借口,你就姑且原諒我吧!


    我們團裏有一個學生叫劉兆吉的,出發那天在船上他就聞先生說了自己想采集民歌的事情,聞先生大大鼓勵了他,他說有價值的詩歌,不一定在書本上,好多是在人民的口裏,要到民間去找。他並不是說說而已,在劉兆吉采集民歌的過程中經常給與指導,據我所知,現在已經采集了一千多首了,此後他們在行軍路上常常交談,聞先生對劉兆吉很喜歡,時常很親切地叫他“mr.劉”,兩人的相處儼然朋友一般。步行團到安順的時候,好幾個安順中學的中學生問訊前來拜訪聞先生,劉兆吉提議他們讀聞先生的《紅燭》和《死水》,聞先生卻反對,說自己的詩寫得不好,沒有活力,不該介紹給年輕人,足以想見他的自謙和進取心。我們在沅陵的時候被風雪阻隔了好幾天,我跟聞先生還有劉兆吉、向長清、牟光坦等幾個學生坐在四麵透風的旅館裏用稻草鋪成的地鋪上,暢談著詩歌,向長清提議由聞先生領導他們組織詩社,聞先生說他如今寫詩都要向年輕人學習,但答應幫助同學們創辦詩社,在大家的盛情邀請下,我也成為了未來詩社的指導老師。蒔芳,聞先生真的是不能多得的好旅伴,每處風景都感歎,所有事物都新奇,不時引吭高歌或是提筆作畫,真乃風流名士也,在晃縣的沅江灘頭我們舉行了一個小型的營火晚會,聞先生在沅江邊大聲朗誦《離騷》,鏗鏘有力地昂首地說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那一刻沅江似乎變成了汨羅江,屈原的英魂似乎附著在了聞先生的身上,大家看著滾滾江水,久久不能平靜。


    雖說黃師嶽倡導軍事化管理,但步行團的學生們畢竟沒有經曆過長時間行軍,開始的時候個個的腳上都磨出了血泡,後來漸漸地也都磨練出一副鐵腳掌,雖然每天的隊伍稀稀拉拉地拉得很長,不成個樣子,但每天五點半廚工放飯的時候,每個人盛菜的镔鐵小盆都已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了。開始的時候傷病號可以申請搭行李車走,漸漸地大家腳力漸增,就沒有人搭車了。步行團的幾個學生也甚是了得,在湘西居然跟土匪遭遇上了,他們還做了朋友,托那幾個學生的福,我們還吃上了土匪送的野雞做的“叫花雞”。


    蒔芳,我知道你肯定最擔心我的狀況,你真的不用擔心,我已經鍛造出一副鋼筋鐵骨出來,草鞋穿得慣,綁腿也打得好。我敢說,這一路的經曆,這一生也隻有一次。我們被風雪阻隔在沅陵時,恰巧臨大的中文係教授沈從文也在沅陵,他哥哥的新房已經建好,隻是尚未油漆,美其名曰“芸廬”,我們所有老師就在芸廬裏住了五天,風雪夜裏,我們聚在一起,用毯子裹住雙腿,飲酒暖身,席間大家海闊天空,縱情長談,他們個個都是自身領域內的翹楚,我默默聆聽,有“久旱逢甘雨”、“勝讀十年書”之感。


    蒔芳,我很想你,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成為步行團的一員。這一路飲食和居住條件的貧乏早已不值一提,精神上的豐盈和自足讓我每天都活在新奇和興奮之中,如詩如畫的風景讓所有人都變得浪漫起來,嚼著烤白薯的嘴裏可以吟詠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步行團的每一個同學,都是未來複興中華不可或缺的力量,我們大家都是為了我們的祖國走向昆明。


    蒔芳,這桐油燈的油快燃盡了,我也該擱筆了,期待你今夜入夢。


    你的曦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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