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真他們的確很為難,尤其是看著眼前的病人,就更為難了。


    眼前的大夫,名為肖青鶴,據韓長明說,在縣裏也是極為有名,更兼年長,輩分也是很高。


    縣裏但凡後輩大夫站在麵前,都得尊他一聲“先生”。


    肖大夫看起來並沒有什麽,隻是瘦,皮膚上起著大塊的風團。有過敏性蕁麻疹的對它不會陌生。


    但蕁麻疹會有風團,有風團的可不止蕁麻疹。


    風團一般出在手腳,身上有的就比較少見了,更別說肖大夫這樣,全身都有,不僅手腳軀幹,連臉上頭皮都滿是了。


    若放在現代,不過是掛兩吊瓶的事,葡萄糖配撲爾敏、息斯敏之類的。


    但明初並沒有這種條件。治療風團也主要以解表散熱為主,最常用的當然是湯藥,其次是塗抹膏藥。


    除了這兩種常見的,還有一種不常見的是藥浴,效果未見得更好,但起效是最快的。


    問題在於,這些都得用藥。


    至於針灸之法,小塊的風團還可以一試。這種全身的,難不成全身上下紮一遍?沒這個道理。


    何況,肖大夫皮膚上的嚴重風團,應該都是小問題。


    徐一真瞥了眼牆角,那裏有一團嘔吐物。


    張、韓兩人顯然也看到了,臉色都不好看。


    嘔吐物不稀奇,生病沒有不嘔吐的。治病也免不了要嘔吐。但這攤嘔吐物出現的位置、時候都不對。


    首先,他是在牆角,是在馬桶的方向,可離馬桶有一段距離。


    這似乎是說,嘔吐是突然發生,很急,以至於肖大夫根本沒來得及跑到馬桶那。


    然後,這裏是監獄,周圍遍是病氣邪氣。


    而嘔吐,既是人身正氣排出內邪的過程,也是正氣消耗的過程。


    因此早年間,若人嘔吐了,且不管疾病如何,都須先進補,以扶正氣


    有條件的,以補物補藥進補。條件差些的,則準備紅糖水。再不濟也得吃點東西。


    但這時候,脾胃受傷反而沒有胃口了。這時候如果不能及時扶正,脾胃受傷之下不能恢複,便成死症。


    脾胃死症在外有極為明顯的特征,一個是瘦,一個是沒有吃飯的想法。放在現代語境裏可以類比為那些厭食症的患者。


    當然,厭食症是脾胃死症。但脾胃死症不僅僅是厭食症,更多的是重病之下人之將死時候的症狀之一。


    徐一真看著肖大夫,整個人似乎氣色還好,雖然消瘦卻還沒到枯瘦的地步。


    但這隻是嚴重的風團帶來的錯覺,如果消去風團,肖青鶴整個人得下去一大圈。


    “肖大夫感覺怎麽樣?”徐一真問。


    肖青鶴抬頭看了眼徐一真。這一眼把徐一真看得心裏咯噔一下。


    他雖抬頭看他,卻又像沒在看他,整個人是放空的狀態。眼中無神。


    凡人,眼中都是有神的。精氣神為人身陽氣,眼中無神,說明這人陽氣不足。


    陽氣不足的人,神思惰怠,神思不屬,更容易生病,更容易生重病。而放在肖青鶴身上就更危險了。


    因他本身就有病,此時陽氣不足,則意味著病會更重,甚至死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死不了的。”肖青鶴擺手,有氣無力,卻極為篤定:“即便我想死,那姓楊的也不會讓我死。


    “即便姓楊的讓我死,也絕不會讓我死在監獄裏。”


    他指著自己,又指著徐一真三人,無力地笑說:“你看,你們不是來給我看病了麽?”


    他伸出手:“來吧,看吧。”


    實際上,已不必去看了。


    中醫所謂的陽氣,可以簡單理解為精氣神。精氣神無形,但卻以有形之物反應在外在。


    在精,便是形。在氣便是骨。在神,便是眼中光。


    此時的肖青鶴,形銷骨立,眼中黯淡無光,更兼嘔吐,又不能及時進補,脾胃虛弱幾乎至死。


    這不是針灸能用的了。


    針灸中,有引氣法、補氣法之類的手法,但故弄玄虛得多,實際有效的少,歸根結底還須得病人本身神氣足夠才行。


    針灸最忌諱的便是耗勞之病以及久病。


    對於針灸而言,沒有久病成醫的說法,如果久病之下針灸,最有可能的是病治不好,人跟著沒了。


    “若楊主簿真有謀劃,這是陽謀啊。”徐一真歎息一聲:“咱們如果要給大夫們治病,便早晚得用藥,避無可避。”


    張長貴神情凝重:“明知是陷阱,也說不得得跳下去,總不能看著他們病得越來越重。


    “再說,正如肖大夫所說,”張長貴說:“難不成他真敢讓人死在獄中?”


    “兩位,我覺得兩位還是不要這麽樂觀為好。”韓長明自來到縣衙幾乎沒有說話,偶爾的幾句話也是對楊主簿說的,表現得極為謙卑,


    此時他突然說話,立刻引起了兩人注意:“怎麽?”


    “若說世間的惡能有十鬥,在我看來,楊主簿便能獨占五鬥有餘。”韓長明臉上現出恐懼之色


    “你們以為他不敢將人殺了?興許是覺得不劃算,或者沒有好的替罪羊。


    “甚至於,你以為他在縣衙中不知道我們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韓長明搖頭:“興許他早已了如指掌了。”


    徐一真深知江湖險惡,卻不知官場凶險。


    張長貴雖知官場凶險,卻也僅僅是中央層麵,何況他身在太醫院,總隔著一層薄紗。


    在他看來,官場上再凶險,總有著一點體麵。


    但聽韓長明所言,似乎他們盡管已經把楊主簿高看,但還是看得低了。


    “韓大夫何出此言啊?”徐一真問:“你是知道什麽?”


    “我就一大夫,能知道什麽?”韓長明苦笑:“倒不如說,這些隻要是縣城裏的人都是人人知道的,坊間流傳的關於楊主簿的傳言。”


    “可否說說?”張長貴意識到,這或許是了解桃源縣,楊主簿的契機,也是了解如今眾人處境的途徑。


    畢竟如今身在局中,總有種霧裏看花的感覺,左右看不明白。


    “你們可知桃源縣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是說:流水的知縣,鐵打的主簿,一說?”


    這句話卻激起了兩人興趣,正要詢問,一旁的病人卻不願意了:“我說,你們就在病人麵前講故事?”


    大概是因為生氣的緣故,肖青鶴看起來臉上多了些生氣:“不管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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