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藥歸不識藥,基本概念徐一真還是知道的。


    味甘,意味著他入脾胃。味辛,意味著他入肺。色白,也是入肺。結合起來就是,石膏主治肺病,兼顧脾胃。


    性寒,意味著它能散熱毒。之前孩子高燒,這麽看還算對症。


    但它是金石藥。


    中藥林林總總,約莫可以分為三類:草藥、動物藥、金石藥。三種藥,藥性遞增。


    藥性,可分為熱、溫、涼、寒四種。


    金石藥,完全沒有溫涼藥,要麽大熱,要麽大寒。


    它就像藥材中的中子星,小小一點就有巨大的威力。稍不留意放多一點,這服藥就得成奪命毒藥。


    更別說,王商陽還是給孩子下藥,分量就要把握的更加精準。


    徐一真深知其中的難度,不由讚歎:“王大夫真是好醫術,好膽量。”


    醫術不好,分量有幾毫的參差,眼下就得是另一個場景了。


    膽量不大,即便有好醫術,也不敢下藥。


    中醫發展到後期,行醫之人顧忌越來越多,也因為戰亂失傳越來越多,中醫流派中便發展出了一個溫病派。


    這一派畏金石藥如畏虎,甚至草藥中藥性重的附子之類也不敢使用,隻用溫涼藥。


    溫涼藥開錯了也吃不死人,但治病也難。為了治病,一方藥中就隻能加重藥量,增加藥物。


    藥物增多,藥量加大,藥物之間的配合就更加重要。於是,所謂藥物的君臣佐使升格到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又有對藥、互藥等等的名目,難度簡直堪比研究易經八卦。


    而藥方也變得極長,到後來更出來了成對蟋蟀之類匪夷所思的藥引。


    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但此時雖是明初,給一孩子用這等虎狼之藥也著實大膽。


    王商陽卻不以為意:“治病如三峽行舟,須得心存敬畏,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又要膽大心細,出手果斷。”


    “若心中先有三分怯,三分顧忌,三分優柔,病就治不好,醫術也難有提升。”


    三峽是長江中的極險之處。三峽行船,動不動就是個船毀人亡,完全不是後世人畜無害的樣子。


    王商陽以三峽行舟形容治病。徐一真立刻會意。


    醫者治病。醫者是艄公、病人是船上乘客。醫者的使命,便是載著病人登臨岸邊。隻是病人的病多樣,正如三峽行舟,江上激流湍湧,舟下暗礁遍布。


    治病救人,若心生膽怯,技藝不精。先是治不了人,就是自己也不能獨善其身了。


    王商陽這話值千金。這是一個醫者的感悟,醫者的“道”。


    徐一真向王商陽行弟子禮:“多謝王先生指點。”


    王商陽連忙扶起:“言重了言重了,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你身為太醫院院使,哪有像我這鄉野郎中行弟子禮的道理?”


    話雖這麽說,王商陽仍是生受了他一禮,臉上浮著一層喜意,嘴裏仍在謙虛:“也多虧了徐大人事先針灸。若非如此,藥也不會這麽有效。”


    徐一真心裏有數。


    若說有效,自然是有的。但要說不可或缺,卻是言過其實了。


    王商陽問:“不知徐大人當時如何下針的?”


    徐一真將昨天下針順序一一說了。


    王商陽沉吟一會兒:“徐大人為何不用透天涼之法?”


    徐一真吃了一驚:“王大夫原來也會針灸之法?”


    王商陽笑說:“身為醫者,治病手段自然要都懂一些。針灸上手並不困難,我自然是會的。隻是並不如徐大人精通。”


    這話說的可真謙虛了。


    針灸有各種補瀉之法,除了插提法、撚轉、順逆經脈下針之外,還有大補大瀉的法門。其中的大瀉之法,就是透天涼。一般是用作高燒不退、咳嗽不止、心煩燥渴這類的熱症。


    極為對證。但徐一真一開始就沒打算用。


    透天涼之法,須得選肉厚之處下針,針直刺至骨。針貼著骨,以插提法做六次瀉法。而後針上提三分之一,再在這個位置以插提法做六次瀉法。而後針再上提三分之一,再做六次瀉法。而後停針。


    肉不厚,稍微一按針戳到骨頭,挺疼。或者稍微一提針出來了,那這番下針就廢了。


    而明初,一番亂世剛剛平息,骨瘦如柴者多,正常體型的都少,更別說豐腴的了。


    更何況,病人還是個孩子。在孩子身上停針,徐一真都覺得很出格了,更別說做大補大瀉之法。


    再者,即便能做,也難做。昨天下針的太淵、少海不是貼著血管就是貼著大筋。這要是一番插提碰到了,要麽疼得亂叫要麽直接滋血。場麵難看得很。


    王商陽恍然:“是我想當然了。隻在醫館中見陳大夫以透天涼之法治病,效果極好,便覺得這孩子的病,若你也用透天涼之法,必然也效果顯著。”


    “卻忘了時機不同、病人不同、病症不同,治療自然不同。單以手法論卻是狹隘了。”


    徐一真聽他這一番分析心中極為震撼。震撼的不是他所說的內容,震撼的是他竟然當著他麵說,絲毫不要自己麵子


    要知古往今來,多少戰爭仇殺陰謀詭計,無非爭一個臉麵。


    封神中多少神仙,打的腦漿子塗了一地無非是為了一張麵皮。


    神話故事裏如此,現實生活中更是。


    錯了歸錯了,但為了這張麵皮,絕不認錯。更有甚者,把錯的當成對,指鹿為馬,明知前麵是懸崖也義無反顧跳下去,爭的都是這張麵皮。


    越是人老越是在意,越是上位者越是在意,越是在人前越是在意。


    王商陽雖不是上位者,人卻老、更在人前,卻毫無阻礙的承認自己錯了。


    且不論其他,有此心境,他未來成就定然非凡,說不得在曆史上留下一筆。


    但似乎後世所傳的名醫中,並沒有王商陽的名字。


    或許是有什麽意外,又或者是戰亂中遺失了吧。


    “保生堂中也有針醫?”徐一真好奇地問。


    王商陽笑說:“保生堂中不僅有針醫,更是與太醫院一樣,分成十三科。每科都有至少一名大夫。像我,”


    王商陽指指自己:“便是大方脈的大夫。”


    “早就聽聞保生堂的名號,是金陵城裏一等一的醫館。正巧又碰到王大夫,”徐一真問:“在下想參觀一下保生堂,不知可否方便。”


    王商陽笑說:“蓬蓽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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