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東西路兩路大帥,把從第二次南下起兵以來的所有事情相互捋了一遍,許多他們認為合理卻壓根不合理的事情,瞬間就想明白了。


    先是東路軍這邊,兵不血刃拿下真定府,在完顏宗望看來,應該是宋軍無能,棄城而逃的原因,也並不奇怪。


    畢竟當年自己在黃河岸邊敲了一晚上的鼓,都能讓對岸駐防的宋軍不戰而逃。


    拿下真定府後,完顏宗望原本打算就在真定府駐兵,一來是不想孤軍深入,二來是離太原城不遠,可以隨時支援太原戰局,等西路軍拿下太原後,再兩路齊發,逐步推進,直至合兵開封。


    這是最合理的進軍策略。


    可這時,耶律餘裏衍掛帥而來,打出了“莫笑周郎,今有宗望”的旗號。


    若來將不是耶律餘裏衍,完顏宗望應該會想一個問題:既然宋朝已經放棄了真定府,為何又突然派兵前來,難道是為了拿回真定府嗎?先不說能不能打過東路軍,就算可以,西路軍那邊也能隨時馳援,真定府壓根就不可能拿回來。


    再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定府真的被宋軍拿回去,意義在哪?


    拒東路軍於國門之外?


    若是完顏宗望當時是能想明白這個問題,西路軍在太原失利,東路軍完全可以馳援參戰,太原是一定可以啃下來的。


    可是,來將是耶律餘裏衍,宗望忍不下這口氣。


    最終一步步地被帶離了太原戰局。


    追擊至黃河北岸,卻又被道君皇帝的“五雷仙法”轟了,隻能退守湯陰,再等西路軍消息。


    西路軍這邊,完顏宗翰不是沒想到向宗望求證郭藥師的身份,隻是當時派出的傳令官趕到湯陰一看,東路軍已經被圍成了鐵桶一般,根本進不去。若是當時能知道郭藥師的真實情況,完顏宗翰即便攻克不了太原城,也絕對不會放太原守軍撤出太原,甚至會將計就計打一場伏擊,重創太原守軍。


    等兩路能恢複消息時,完顏宗望已經駐兵青城了。


    “二太子進兵開封之前,為何不說?”宗翰問道。


    完顏宗望能說甚,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當時沒去跟西路軍打聲招呼,隻覺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就想趕緊發兵開封,讓大宋朝廷、大宋皇室都知道,我完顏宗望又來了!


    至於原因,完顏宗望辯解道:“說了又如何?太原守軍已經撤回開封,難道就因為懷疑趙福金有意為之,西路軍便不來了嗎?”


    完顏宗翰一愣,的確,當時就算知道了,完顏宗翰難道會就此打住,不向開封發兵了嗎?


    兩人相顧無語。


    片刻後,完顏宗翰哈哈大笑。


    完顏希尹不解:“大帥何故發笑?”


    完顏宗翰哼了一聲:“我笑那趙福金智弱,笑大宋群臣無謀。”


    眾人看向完顏宗翰,完顏宗翰繼續說道:“她機關算盡,不過是想讓我等合兵一處,兵臨開封。現在我們來了,那又如何?她又能怎樣?能將我們一鍋端了不成?”


    這番話,帳內的很多人是讚同的。


    就算趙福金真的有意讓金國東西兩路合兵開封,目的又是什麽呢?


    圍而殺之?


    金軍眾將顯然是不信的。


    就算南薰門一戰,宋軍雖然得了優勢,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由此可見,想要把金國主力在開封城下全殲,宋軍沒這個能力。


    那趙福金這一切的謀畫,可不就是個笑話嘛!


    就算有極少數人隱隱擔憂,但也說不清楚擔憂的點在哪裏。


    “明日,全軍壓上。”完顏宗翰一拍大案,忽地站起身來,冷冷道:“早日破城,破城之後,本帥要屠了開封,為活女報仇!”


    說罷,宗翰看向完顏宗望:“二太子覺得呢?”


    完顏宗望點點頭:“可!”


    深夜,連續下了十幾天的雪,終於是停了。


    次日一大早,東邊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半個時辰之後,那輪已經消失了十幾天的太陽,竟然也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陽光灑向了銀裝素裹的大地,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黃色。


    冬日的太陽,雖然溫吞,但依舊可以驅走寒意。


    原本打算今日再次攻城的金軍,也撤銷了軍令。


    不是因為天晴了,而是因為既然有了陽光,溫度也必然升高,到時候護城河冰封的河麵,還能不能撐的起千軍萬馬,誰也說不準。


    萬一打著打著,河麵上的冰裂開了,金軍豈不是進退無路。


    所以完顏宗翰與宗望一商量,決定再等幾日,等下一次大雪漫天之時,再行攻城。


    ……


    ……


    雖說金軍攻城的事人盡皆知,昨日還剛剛爆發了一場激烈的萬人之戰,但是開封城內好像並沒有受什麽影響。


    該開門做生意的,依舊每天開門營業。


    該去酒樓茶肆喝酒飲茶的人們,依舊每天雷打不動。


    青樓裏的生意,這段日子似乎還比之前還要更要好一些了。


    開封城內的百姓,依舊該幹嘛幹嘛,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尤其是今天,臘月二十三,祭灶神,過小年,從今天開始,新年便算正式開始了。


    一大早,各家各戶就劈裏啪啦地放起了爆竹,相國寺外的集市上,賣麻糖的,賣祭祀用品的攤位前也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幾乎每個開封人臉上,都洋溢著年的喜悅。


    快到中午,各家各戶都開始清掃自己的灶房灶台,之後便焚香叩拜,期望灶王爺來年能保佑一家人吃喝不愁。


    普通人家的祭灶神大抵如此。


    但是大戶人家或是開店做生意的,卻要更隆重一些。


    除了放爆竹,清灶舍,還得把府內或者店裏的夥計們都集中起來,每個人懷裏必須抱著早已經準備好的“紅馬”、“白馬”,在主家的引領下,朝灶王爺磕頭,念祭詞。


    之後再用酒水澆灌“紅馬、白馬”的頭。


    若它們撲騰搖頭,說明灶王爺已經知道了,來年會保佑自己。


    若它們沒有撲騰,則要繼續澆灌。


    當然,這裏的“紅馬、白馬”並不是真正的馬,而是紅色或白色的公雞。


    畢竟灶王爺升仙時,隻騎著公雞,沒騎馬。


    民間如此熱鬧,宮裏自然更甚。


    一般來說,祭灶神這種活動,禮部官員和內侍省官員們去搞一搞就可以了,頂多出來個閑散王爺充充場麵,重要的官員和官家本人,一般是不參加的,畢竟對於皇家來說,即便不拜,明年也不可能吃不飽飯。


    這叫務實。


    但是今日,趙福金非要去參加。


    不但自己要去參加,宰執、入朝大員也被要求全部參加。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禦膳房,由禮部侍郎主持,簡單地祭祀之後,趙福金突然笑問:“你們說,金人一般祭不祭灶神呐?”


    司馬樸笑道:“金人還未開化,不興這些。”


    趙福金嘖嘖搖頭:“他們不祭灶神,隻怕明年要吃不飽飯嘍。”


    見趙福金如此說,李綱這種老學究便想跟官家科普科普:“官家,金人多以漁獵為主兼顧耕種,與我漢人不同……”


    趙福金點點頭:“生吃嗎?”


    李綱一愣,顯然沒明白官家的意思。


    “他們就算打魚捕獵,但總得下廚不是,這灶神該祭拜還是要祭拜的。他們不祭拜,是一定要餓肚子的。”


    眾人不解,竊竊私語,猜官家這是何意?


    趙福金眯著眼睛,看向了天空中那輪溫吞的太陽:“民間祭祀都會放爆竹,宮裏為何不放啊?”


    “砰!”


    聲音不大,如同爆竹一般,可火勢卻瞬間竄起,轉瞬就引燃了一片。


    金軍大營裏突然亂做一團,有人大喊道:“失火了,失火了,糧營失火了。”


    事情回到兩天前。


    兵部幾名小吏帶著李邦彥的手書來到了青城金軍大營,對完顏活女的戰死表示遺憾,並且傳達了宋廷的善意:願意歸還完顏活女的屍身。


    當然,也提出了條件:需要宗望大帥將翟進率領的那三萬降軍,歸還大宋。


    用一個死人來換三萬軍?


    這是正常人會做的生意?


    完顏宗望雖然覺得可笑,但是考慮到完顏婁室的感受,並沒有直接了當的罵一句:“想屁呢?”


    而是裝作很為難的樣子:“這些降軍又不是物資,說給就給,就算本帥願意拿他們去換完顏活女的屍身,他們也未必願意還宋啊?若是他們不肯,難不成要本帥替你們官家殺了這三萬人?”


    “他們本是宋人,豈有不願之理?不如讓三頭碰麵,問上一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完顏宗望隻能將那幾營指揮叫進了帳內。


    兵部小吏一見到翟進等幾位將領,便威逼利誘起來:“你們若是率軍歸來,官家說了,既往不咎。你們若是不願,城中家眷可便要依我大宋律法而辦。”


    有家眷的將領,自然顯得無比憂心。


    就當翟進準備上前表示自己願歸時,那小吏又說道:“當然,官家知道你們這些人中有人沒有家眷,嚇不到你們,你們便隨便吧。”


    翟進心中一嘀咕,閉嘴不言。


    那小吏好說歹說,最終除了翟進外,其餘幾人都答應返朝。


    完顏宗望進退兩難,隻能看向完顏婁室。


    完顏婁室大手一揮:“屍身不要了!你們幾位就留下陪葬吧!”


    此言一出,帳內眾將紛紛拔刀,恨不得立刻就將這幾個大宋小吏碎屍萬段。


    婁室可以如此說,但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兩人不能如此做啊,這道理就像過年拜年,親戚給娃塞紅包,父母總會說“不用不用。”但親戚若是真的不給了,那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罷了!”完顏宗望起身道:“既然他們願回,那就由他們去吧,但是,手下兵卒不能帶走,所部輜重不能帶走。”


    在完顏宗望看來,既然這幾個宋將降心不定,那就滾犢子吧,留著也是廢物。


    但是他們可以走,兵馬和糧草輜重,決不允許帶走!


    如此一來,既不會傷了完顏婁室的感情,又不會做一場虧本的買賣。


    宋朝小吏又爭辯一番,最終還是應了下來,帶著幾名將軍和金軍拉屍體的小隊,返回開封。


    臨行前,宋朝小吏當著完顏宗望和完顏宗翰的麵,將一個酒壺小心翼翼地遞給了翟進,咬牙切齒地罵道:“國賊,官家就知道你不肯歸還,讓本官賜你毒酒一壺。”


    翟進一愣,根本不肯去接,旋即哈哈笑道:“留著給自己吧。”


    完顏宗望奇怪,他實在不理解趙福金的操作,人家都叛變了,你給人家賜毒酒,人家會喝?腦子燒了吧?


    命人上前查看,一掀壺蓋,裏麵的酒水已經凍成了冰塊,即便如此在場的眾人都覺這毒酒太毒了,壓根不用喝,隻聞上一聞便覺得氣味刺鼻,惡心的很,離的近的紛紛掩住口鼻,連忙將壺蓋又重新蓋上。


    完顏宗望冷笑道:“翟將軍,你便收下,等城破之日,還給她便是。”


    翟進還是不肯:“大帥,趙福金詭計多端……”


    完顏宗望似乎並不想聽翟進囉嗦,轉身就回了大帳。


    對於翟進義無反顧地降金,完顏宗望並不能感同身受,甚至還有點懷疑:為何?


    但是蕭仲恭卻頗為理解,畢竟他也是堅定的降過金國的人,在他想來,為什麽要降,那還不是因為他們相信,跟著大金有前途,開封遲早要破,這叫良禽擇木而棲。


    於是蕭仲恭向完顏宗望提議:“大帥若是不放心,等會就讓翟進把所部糧草送往咱們的糧草營,沒了糧草,還怕他們能翻天?”


    完顏宗望一嘀咕,有理!


    不但要收繳他們的糧草,還要整編他們的隊伍,這樣一來,穩了!


    完顏宗望立刻安排耶律餘睹,先率兵將青城大營外駐紮的那三萬降兵的駐兵之處圍了,隻允許他們出營三百人,把糧草輜重送往東路軍的糧草營,等接回完顏活女的屍身後,再安排將領去接管整編這些降兵。


    翟進跟著耶律餘睹回到營中,立馬安排人搬運糧草。


    為了防止意外,耶律餘睹還下令這些人不得帶兵刃,不得帶火把,就連火折子也不許帶。


    翟進當然也不例外。


    畢竟是糧草重地,見不得火星,翟進理解。


    押著降軍的糧草送入金軍糧草營後,翟進在耶律餘睹的監督下,指揮著眾人把糧草搬了進來,隨後由金軍的糧草官一袋袋的檢查,確認沒有什麽危險後,便堆放在了營帳中。


    隻是沒人發現,翟進不知何時,已經把那一小壺“毒酒”,悄悄地放在了糧倉中,一個可以曬進陽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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