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這段路真地是坦途,地下是平整的實土,頭頂沒有突兀而下的石筍,兩壁沒有橫七豎八的石針,前方沒有橫亙豎陳的石柱,我們就在手電光束的引導下,大搖大擺地前進著,黑暗在我們前方節節敗退。


    雖然洞裏彌漫著的都是一股腐朽衰敗的氣味,但氧氣似乎還是充足的,所以我們也並不在意,抖足精神繼續前行。


    走了大概有一晌午的功夫了,圍裹在我們周圍的還是這樣一條地下通道,前方似乎無窮無盡,我招呼狗順說:“狗子,咱們坐下來吃點東西理理思路再走吧!”


    狗順在前方頓住身形,回過頭來,手電筒照了回來,在手電光的映照下,他濃黑的眉毛染上了一層詭異的銀白,眼裏囤滿了迷惑,衝我點了點頭。


    我們的手電筒功率比較大,照得周圍一片雪白,強力抵擋著遠處撲襲而來的黑暗,我就近尋了一塊還算幹淨光潔的地麵,順著牆根,一屁股靠坐了上去。狗順也默默地倚著我坐了下來。


    我說:“把手電筒關了,省點電!”


    狗順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電光熄滅了。光芒一滅,無可抵擋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眼前完全是一片濃黑的世界,隻有古朽的氣味和幽幽的靜息在鼻頭和耳根蕩漾浮沉。


    我和狗順陷入了暫時的沉思,過了一會,我用胳膊肘碰了碰狗順的肩膀說:“想什麽呢?趕緊吃東西啊!”


    狗順驚醒似地說:“哦,一時不適應,倒忘了這茬了!”


    說完,就聽到旅行包拉鏈的嘶啦聲,狗順在掏尋幹糧。


    一會,我接過狗順遞過來的麵包片說:“狗子,照目前的路況來看,這似乎就是個綿延的地道,你意見如何?”


    狗順的胖腦袋在黑暗中晃了晃,說:“我覺得也是這樣的,莫非這真是個人造的地下通道,通往緬甸?”


    我想了想,肅聲道:“如果真是個人造地下密道,對我們來說,就有了兩層含義,可能是生機要道,也可能是死路一條!”


    狗順顫聲呼道:“此話怎講?”


    我鎮靜地說:“因為是平實大道,我們不需要在想象中的縱橫交錯的地下溶洞裏尋找出路,這樣我們就能一路暢達、直搗黃龍,如果我們能夠在身上所帶飲用水消耗完畢之前穿透地道,抵達緬甸,那我們就等於不費吹灰之力而大功告成,但如果我們在飲用水消耗完畢之後還遠遠沒有抵達洞口,而人工地道裏又得不到地下溪流的水源給養,那我們就隻有葬身地底了。”


    狗順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剛才還在吧唧吧唧咀嚼麵包的嘴巴也慢了下來,一言不發。


    死寂的空氣中又凝結了一層凝重和蕭索。


    我咬了咬牙後幹脆說道:“狗子,風險和機遇同在,我隻能做分析,冒不冒險還是要由你來決定,冒險的話,咱們繼續前進,不敢冒險的話,咱們立馬回頭,另尋新洞!”


    狗子沉默片刻後,突然揚聲說道:“二狗子,我記得你說過,咱們倒了這麽久的黴運了,也該時來運轉了,我相信你的道理,我苟順天不怕地不怕,隻怕老鼠說人話,這人造地道裏沒老鼠,咱們大膽地往前走吧!”


    說罷,一躍而起,甩開膀子就要龍行虎步。


    我豪氣被挑逗起來,抬手背抹了抹嘴唇上的碎麵包屑,背包上肩,左手鋤頭右手鐵錘,豪情滿懷地說:“好吧,走勒!”


    於是,狗順在前頭探照著尋路,我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為了省電,我沒有開電筒,在前頭狗順的手電光順延過來的昏暗光影裏,我像個幽魂一樣閃動著前行。


    我們這決心一下,這一走就是不歸路,走得當真是毅然決然、義無反顧。一開始地洞還算筆直,慢慢地,就開始曲折彎繞了,走著走著,我們也懶得去感知這些信息了,就順著地道一昧奔走。


    因為地洞裏沒有時間,沒有日夜,所以我們也不知道是曉行夜宿還是夜行曉宿,總之是餓了就吃,累了就歇,困了就睡,忙裏偷閑時,狗順順道還給我講講槍械的擊發原理和使用技巧。這地洞裏也奇怪,偶爾還會有陰風習習,有時候睡覺醒過來,頭發上還會凝濕成露,貨真價實地風餐露宿,用我通常的自然地理知識當真是無法理解,不過雖然古怪,這一路來倒也沒發生任何危險,既沒有妖魔鬼怪,也沒有奇蟲異獸,有風無浪、平平淡淡的,地洞之旅樸實無奇,要不是我們心頭充滿著洞破天開的希冀,這段旅程實在是太乏味了。


    然而前方似乎永遠是蒼茫的黑暗,張開大嘴準備隨時吞噬我們一樣。我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發沉。


    籠罩在頭頂的黑暗似乎越來越濃鬱,越來越陰森,沉積在心頭的壓力也日益沉重,一陣一陣地直往下墜。


    一開始,我和狗順都不說話,各自壓抑著自己心頭暗湧的惶惑,生怕略一表現,就會觸發那凝結在空氣中的絕望氣息一樣。


    最後,實在被壓力壓得有點心慌意亂了,有一天,我走著走著,突然長歎一聲,一屁股坐了下來,也不管地麵幹淨還是汙濁了。


    狗順吃了一驚,手電光趕緊回照,見我跌落在地,匆忙奔過來要扶我,我苦笑一聲道:“我不是失足跌倒,我隻是想坐會,你也找個地坐一會吧!”


    狗順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悲絕氣息,駐足好一陣默然,麵現淒清之色,過了一會,默默走到我旁邊的地麵坐下。


    我們於黑暗中對坐,於周圍一片荒蕪的死寂和無助的孤獨中呼吸著彼此的聲息。


    良久,我打破靜默說:“狗子,看來咱們現在要怕的不是老鼠說人話,而是沒有老鼠來說話了,現在要是有成群結隊的老鼠遊走過來,生活該有多美好!“


    狗順嘿嘿幹笑了兩聲後淒聲說:“二狗子,你狗子兄對不起你,把你拖到今天這樣的絕境!”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這跟你沒關係,我自己在那上邊過不下去了,與其那樣不死不活地過著,還不如就這樣悲壯地死在這裏呢,也算是人生一筆奇特的財富,死後可以帶到下輩子裏去品嚐品嚐!”


    狗順並沒有被我安慰住,反而更悲苦了,哀歎道:“二狗子,你真地已經打算放棄了嗎?”


    我拍了拍已經開始幹癟下去的旅行包無奈道:“本來在水還剩一半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走回頭路,那樣還能悔之不晚,但又不甘心就此退卻致前功盡棄,頭腦裏的英雄主義一下子也茂盛起來,覺得大丈夫既不得好生,又何畏橫死,幹脆一鼓作氣,成功了就重塑金身,死亡了就化為厚土,一樣地痛快!於是,冒進至此,現在好啦,不怕說句泄氣話,咱們算是山窮水盡了!”


    狗順不甘心道:“我這包裏還有點水呢!就算沒水了,咱們也不會馬上就死,還可以挺幾天呢,實在不行,還可以喝尿喝血呢,不要輕言放棄,我們部隊裏老用上甘嶺貓耳洞的故事教育人,我們可要發揮老一輩革命家的堅韌精神哦!”


    這家夥,反倒給我搞起危機教育來了。真不愧當過兵的有革命本色!殺起人來要殺就殺,死到臨頭反而不崩潰,與之前在地上逃亡時表露出來的委頓大大不同。


    我苦笑道:“當然還是要堅持到最後一刻的,隻是照目前形勢來看,我想樂觀也樂觀不起來,你看那前邊滾滾波濤般的幽深黑暗,我們這瓶裏的水,膀胱裏的尿,血管裏的血還能堅持到幾何?”


    狗順被我說得沒了底氣,黯然不語了。


    我把心頭的絕望之感傾訴了出來,反而獲得了部分釋放,一下子站了起來說:“好啦,事已至此,多言無益,既然還沒有完全絕望,咱們就進行一次最後的掙紮,從現在開始,不再睡覺,日夜兼程,不到渴得冒煙的地步不準喝水,稍有尿意,就要把尿尿到瓶子裏清空膀胱好繼續產尿,撒尿時要嚴加注意,一滴也不能漏,盡量少吃幹糧,減少對水的需求,咱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是生是死,全在天意了!”


    說完,我一馬當先,邁步即走,在這生命的最後關頭,我也想嚐嚐當先鋒冒險刺激的滋味。


    狗順慌不徑地跟隨上來道:“二狗子,你沒行軍經驗,還是我來打頭陣吧!”


    我頭也不回地說:“什麽頭陣不頭陣的,在哪裏都是死陣,少說點話,省點力氣和水氣!”


    狗順閉嘴不再說話。


    我們就這樣繼續勇往直前、日夜急行,當然,在地洞裏呆了這麽久,我們已然沒有任何時間概念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經曆了日出日落。


    最後,當我們的最後一瓶飲用水由我和狗順珍而重之地各喝一口喝完後,我望著空空的瓶子,渾身開始發涼。以後隻能喝尿了,我心裏這樣空落落地想。


    又走了很久,盡管我極力壓抑,嗓子還是開始冒煙,那種噝噝的火辣辣的痛楚實在難受,我喑啞著嗓子喊了一下狗順,就暫停腳步,從包裏哆哆嗦嗦掏出了一個已經裝了尿的礦泉水瓶子,在手電筒的森然白光下,瓶子裏那枯黃的液體就象個沒有長成的黃毛丫頭,幹癟枯澀,毫無生氣。我旋開蓋子,皺著眉頭,拈起鼻子,就要往嘴裏灌,狗順卻突然喊了一聲:“且慢!”


    我端尿瓶的手愣在半空,喉嚨噝噝作響道:“狗子,嗓子要裂開了一樣,不喝不行了!”


    狗順卻從他包裏翻出一個空瓶子,用小刀剖開塑料皮,把瓶皮掰開,用舌頭舔了一下沾在瓶壁上的水氣,然後遞到我嘴邊說:“舔舔上邊,還有一些水味!先應付一下!看管不管用!”


    我愣怔了片刻,便一把將塑料片抓了過來,伸出舌頭貪婪地吮吸著塑料皮的硬壁,好象那裏有無窮無盡的清泉一樣,那一點點水分子在我的舌尖濃聚,竟好象真地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水氣下滑到了嗓子口一樣,幹裂的咽門如同注入了甘冽的清泉,噝噝煙氣也被吸附住了,我感覺好了很多。


    我把塑料瓶片放回包裏,抬頭看了看狗順。


    狗順一臉緊張地看著我,抬手到包裏又取出一個空瓶,又要如法炮製,我連忙製止住說:“這些瓶子可是寶貝,輕易不要破壞,如果找到水源,可是要用它們來裝載我們的生命的!”


    狗順聳了聳肩膀歎道:“水源,現在還能奢望有水源?”


    我以一股視死如歸的氣概道:“死沒有什麽可怕的,可怕的是絕望,你剛才還教育我呢,不到最後一刻,豈能輕易放棄希望?”


    狗順咧嘴一笑,當先急行,又變成他是先鋒。


    我倒不跟他掙了,因為身上隻有尿水,失去了生命之源能給予的強力信心,我基本上已經不做他想了,雖然我口頭上慷慨激昂、堅韌不拔。但能走幾天是幾天,死也要死得深入一點的想法是當時唯一的心境。


    我無精打采地就這樣跟在狗順後邊運動著,差不多就是行屍走肉了。


    正在我昏昏糊糊恍恍惚惚命猶不在的時候,我前邊的狗順突然驚咦一聲道:“咦,難道前邊有水!”


    狗順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聽在我耳裏不啻平地一聲春雷,我一直在昏昏欲睡的腦袋猛然一顫,我驀地睜開朦朧的眼睛,顫聲道:“什麽?水?哪裏有水?”


    狗順先不回答我,還矗在原地伸著脖子左右晃蕩腦袋,似乎在感知著什麽。


    我急了,撲向前去抓住他的胳膊道:“你是不是渴瘋了,發癔症了?”


    狗順突然回頭對我滿臉喜氣說:“哈,我基本上可以做出判斷,前方有水!”


    我心頭雖喜,卻不敢全信,有點壓抑的激動道:“你憑什麽這麽說?不會是要誆我吧,我可沒有望梅止渴的本事啊!”


    狗順詭秘地笑了笑,用手在空中探了探,說:“難道你沒感覺到有一股陰風吹來?”


    我立馬泄氣了,懊惱道:“陰風有什麽大不了的,一路上哪裏沒有啊!”


    狗順嘿嘿嬉笑道:“嘿,在這方麵,終於還是我這當兵的比你強,你仔細感覺一下,那刮到臉上的風中,有沒有一股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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