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秒鍾的呆傻之後,水杯也不拿了,衝了過去,把手攙進狗順的胳肢窩裏,嘴裏一疊聲地說:“狗子兄弟啊,你我往日有情,近日無怨,為何如此折煞於我,快快起來,快快起來!”


    然而狗順似乎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擺明了要一拜到底,不但不就著我的勢力往上起身,反而身軀往下加力沉降,像根鐵柱那樣釘在那裏,我根本奈何他不得。


    我慌了手腳,急道:“兄弟啊,你這到底是怎麽啦?出了什麽事情也不用這樣啊?你起來,好好跟我講講!”


    哪知道狗順象頭強驢一樣,身軀紋絲不動,卻突然抬起頭來,眼圈紅紅地看著我淒切地說:“五淵兄弟,請看在多年兄弟情誼的份上,救我一命!”


    “什麽?救你一命?”我心髒一顫,脫口驚呼。


    什麽事情竟到了性命攸關的程度,這完全超出了我的日常邏輯思維範圍了,所以我本能地驚駭,不可思議地望著狗順,聽他的下文。


    狗順咬了一會嘴唇,長長歎了一口氣,眼角滾下一滴混濁的淚珠後,情緒就象決堤了的河壩,竟然低頭飲泣起來,可能他的苦悶已經憋了很久了,這下見到兒時的兄弟,便幹脆全部釋放,鋼筋男兒的淡淡傷懷,比任何嬌弱娘們的哭天抹淚都要更有殺傷力,我完全心碎了,不停地拍著他的肩膀,撫著他的大頭,希圖予他以安慰。


    就這麽好一會後,狗順突然抬起頭哽咽著說:“你還記得張曉梅嗎?”


    “張曉梅?”我腦子裏快速搜索了一遍後,說:“記得啊,她不就是我們小時候一起泡的那個小妞嗎?據說長大後越來越水靈,是十裏八鄉一朵花呢,她怎麽啦?”


    “對,就是她,我把她殺了!”


    “啊?”我臉上瞬間失去顏色,大張著嘴半天合不攏來。


    狗順默默地看我一眼,苦笑一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淚,清了清嗓子,用微微發顫的聲音,開始了他泣血的講述。


    當他悲聲切切地講述完了的時候,我已經完全成了一根木頭,倒也不是我有多傷感,雖然張曉梅也是我小時候曾經煞有介事泡過的小妞,主要還是在於這件事太過意外,同時讓人憤慨卻又無奈。


    原來,狗順從部隊複員轉業回來後,由於在部隊裏是誌願兵,所以相應地,回家也沒有務農,而是被安排在了鎮辦工廠捧上了鐵飯碗,那時候的鐵飯碗不象現在,那還是相當誘人的一個香餑餑,由此狗順也就成了村裏沒有走出去的男青年中最有出息的人,因此也就抱得美人歸,把張曉梅壓在胯下做了老婆,張曉梅那可是讓多少男人流過多少口水的美人兒,把狗順那個得意啊,那幾年中他哪天不是仰著脖子做人,外邊春風得意,家裏春意滿堂,那簡直就是神仙般的日子啊。


    可是,自古紅顏禍水,這宿命也應驗在了狗順頭上。一次,縣裏主管經濟的副縣長到狗順的廠裏來視察,不小心一眼瞄到了張曉梅,乖乖那還得了,眼珠子陷在張曉梅的豐乳肥臀上自然是出不來了,縣太爺看上的女人,那還有跑得了的,自然,這奸夫淫婦就這麽算搞上了,一開始,狗順還不知道,直到廠裏有風言風語傳進耳朵裏來,還是將信將疑,也就當做沒這回事,心裏強忍著,沒事人一樣和張曉梅繼續好好生活,直到現在,也就是幾天前,狗順被廠裏派出去出差,上了公共汽車了,突然想起一樣東西忘拿,又折返回來,上家裏取來了,結果打開家門進去就傻眼了,一對狗男狗女赤身裸體在床上滾成一團,狗順胸腔裏一直積壓的怒火和憋屈瞬間象潮水一樣噴發,一言不發,跑到廚房拿出一把鋒銳的菜刀,衝進房間把那對狗男女一人一刀全部結果了。


    殺了人後,狗順本想揮刀自盡,但一想起還在農村孤苦伶仃沒人贍養的孤寡老母,硬是下不了這個決心,最後,狗順撫著張曉梅的屍體痛哭一場後,決定逃亡。他偷偷潛回家在窗外望了一眼老母,在窗台上放了一個包了些錢和留言的小紙包後,就咬牙離開了那片生養他的土地,依靠以前從我父母那裏獲得的手機號碼,跑到北京找我來了。


    我聽完狗順混合著悲傷、痛楚、憤慨、委屈、悔恨的傾訴以後,我讓自己以木頭人的姿態存在了一會,慢慢地,我平複了心情,恢複了理智,現在不是指責和悲憤的時候,現在是怎麽幫助這個兄弟度過難關的緊要關頭。可是我又有什麽辦法呢,難不成狗順以為我在北京當大官,可以救他性命,要真是這麽想,這個可憐的兄弟,那可真是投錯門了。


    想到這裏,我便忍不住道:“狗子兄弟,你雖然把我的夢中情人給殺了,我現在也沒時間怪你,但我得告訴你,你要是認為你露哥有本事從炮子嘴裏把你拉出來,那你可真是太抬舉兄弟我了,我真地很慚愧!”


    狗順淒然一笑,搖了搖頭道:“二狗子,你狗子兄弟也是參過軍見過世麵的人,殺人償命,這點道理還是懂的,怎麽會奢望你來救我呢!兄弟放心,我不會這麽不通情理的!”


    二狗子是我的小名,小時候我和狗順形影不離、狼狽為奸,狗順比我大一點,人們便尊稱我為二狗子。狗順為了和我套近乎,連親情牌都打出來了。


    我苦笑道:“你剛才不是給我下跪要我救你嗎,除了這個,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救你的!”


    狗順咬著嘴唇猶豫了一會,然後決然說道:“兄弟,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才來求助你,請借我五千塊錢,我想逃到國外去,但我買不起飛機票。”


    啊!我忍不住失聲而呼,萬萬沒想到,狗順竟然是抱著這種心理來找我的。不過想想其實也好理解,在國內殺了人,不逃到國外去,那肯定是死路一條,那麽多貪官之所以敢在國內大肆拽取人民血汗,所憑籍的不都是因為有這麽一條退路嗎?這個狗順不虧是當過兵的,腦瓜子還算靈活。隻是悲哀的是,咱們平頭百姓不象那些腦滿腸肥的貪官出逃那樣從容自若,咱連買張飛機票逃命都沒有可能。更可悲哀的是,我的兄弟來找我這個曾經光宗耀祖過的人借錢買張飛機票,我愣是借不出來。我這時的心境已經沒有多少悲苦了,我這時隻想找個地洞鑽鑽。


    但是狗順還是要麵對的,有什麽辦法呢?看著狗順期待的眼神,我心裏難過得要命,皺著眉頭想了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狗子兄弟,你知道我爸媽為什麽給我取名叫露五淵嗎?”


    狗順沒料到我會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話,滿臉疑惑地看著我。


    我微微一笑,輕歎道:“因為我父母很有遠見,他們知道中國地域廣大,有五湖四海,他們的兒子必定是要風餐露宿在這五湖四海上的,所以幹脆取名露五淵。”


    狗順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愣愣地瞧著我,不發一言。


    我笑了笑,繼續道:“所以你現在看到的還不是我最真實的情況,我最真實的情況是,馬上就要露宿街頭了!”


    啊!這下狗順有點明白我的意思了,不由得失聲叫道,眼帶驚疑地望著我。


    我心裏一陣酸楚,悲歎一聲道:“狗子兄弟啊,既然你把你的故事告訴了我,那我也把我的故事告訴你吧!”


    在狗順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中,我把我這一年多來的倒黴事毫不隱晦、巨細無遺地告訴了狗順,這下麵子問題實在是不值一提了,求得狗順對我的理解是最大的麵子。我可不想落個寡情無義的罵名。


    狗順怔怔地聽我說著,先是眼睛瞪得越來越大,嘴張得越來越開,慢慢地眼神越來越黯淡,嘴唇開始閉合,最後咬得緊緊的,都快咬出血來了。


    我靜靜地講述完後,狗順先沒有什麽反應,就象一個木頭人一樣呆癡,慢慢地,他眼眶裏滾出兩行熱淚,最後,突然,毫無征兆地,他仰天長嚎一聲後,竟然哈哈笑道:“哈,我這是不是就叫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啊!”


    我先是被狗順的突然嚎笑嚇一哆嗦,聽到狗順悲絕的呼喚後,我心裏緊著掠過一陣本能的淒楚,然後,狗順的話音剛落,他那如奔雷般的呼喝竟然使我腦中靈光一閃。我嘴裏條件反射似地喃喃念道:


    “上天無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入地無門,哈,有了,兄弟你有救了!”


    狗順眼中光芒一閃,抬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滿臉都是驚詫和期待。


    我欣然笑道:“買不起飛機票,那當然是上天無路,可是入地無門嘛,那可未必,要知道咱們可都是農民的本質,農民是幹什麽的,那可是成天跟地打交道的,還能入地無門?嘻!”


    狗順還是沒能理解我的話,一臉的疑雲迷霧,但看我如此鄭重其事的興奮神情,便知我並非胡亂咋呼,臉上神情早緩了過來,滿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架住他的胳肢窩,順勢往上用力,竟然把他輕易提了起來,看來他的緊張和絕望已然有了鬆動,生命的跡象開始複蘇。


    我把他扶到床上坐好,說:“狗子兄弟,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最大的娛樂活動是什麽嗎?我們在閑得無事的時候最喜歡做什麽?”


    狗順低頭琢磨了一下,猛然抬頭驚呼道:“天,你是說,你是說…”


    “對,沒錯,就是遊岩洞,小時候我們不象城裏的孩子,有遊樂園,有各種各樣的玩具,咱們隻能利用大自然娛樂,不過我覺得那反而是最大的樂趣,醉情於自然山水和神秘洞穴之中,你不覺得好玩嗎?”我打斷了狗順因顫聲而說不完整的話。


    “可是,可是現在哪還有心境玩啊?”


    “傻兄弟,這種時候我還能開你的玩笑,我們現在不再是遊岩洞了,而是利用岩洞偷越國境!”


    “那岩洞能通到國外?”


    “當然不能絕對保證,但是值得一試,你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曾經鑽了一個岩洞,從出口出來後完全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要不是咱們的父母到臨近的各個縣張貼尋人啟事,咱們那次還不一定能回到父母身邊呢。所以咱們隻要找一個邊境的山區,找個地洞,鑽進去再鑽出來,指不定就到了哪個國家呢!再說,退一萬步講,就算沒有鑽到別的國家,在那盛大的原始森林裏生活在地洞裏,大自然物質豐富得很,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警察怎麽也找不到,就生活在裏邊也不錯啊!”


    “可是,總不能在那山林和地洞裏生活一輩子吧?”狗順還有放不下心的。


    我凝神想了想,說:“我記得中國刑事訴訟法裏好像有一條規定,就是殺人犯如果二十年沒有被法辦,就可以自動獲得豁免,所以隻要躲過了二十年,你也就逃過了鬼門關!”


    狗順眉頭一動,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最後一個顧慮打消,他的神情稍稍變得輕鬆起來,臉上首次出現了微微笑意。


    我也很開心,繼續加強說服效果:“再說,咱們倒了這麽長時間的黴運,也總該雲開霧散了吧,偷越國境成功的可能性比較大!”


    狗順突然咧嘴嗬嗬一笑,至此,我知道他是完全放下心裏包袱了,我的心情頓時也變得輕快起來。我們互相對望著笑了一會,然後開始研究國境偷越計劃。


    狗順沒有我有文化,所以實際上就是我在籌謀。狗順則在一臉崇慕地聽著我胡噴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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