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九章拔出的血


    “梭黎!你是破不開堡珈珥冰柱祭火的。”龍耶柏忽然平淡地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梭黎聞之,渾身震動一下。


    原來,自己曾經尾隨那個手持索瑟長矛的底底忒武士,潛入過那夜的冰盧厝。這事兒龍耶柏竟然也知曉。


    “我是聽從獵司裏迪祭祀的啟示……”梭黎說著,突然盯住龍耶柏的目光,“冰盧厝飾尊洪疊邇厝破祭,激怒獵司裏迪族怨。拿格力量就是族祭的一部分。任何毀滅祭祀力量者,就是整個獵司裏迪族的仇罹!”


    “但……是……”龍耶柏的話沒有說完,突然重咳起來。


    蒼老的他,痛苦地迎對著空間變得蒼白凜冽的凍風,凝重的姿態頓時站立不穩。


    梭黎“撲通”一聲,跪在冰雪裏,雙手扣緊心胸,“尊者!反折的話,哪怕一個字,都足以一眨眼要了梭黎的命。梭黎可是……獵司裏迪族的祭主啊。”


    梭黎知道:龍耶柏的話就是一座巍峨的山。最微弱的遁辭,都是心靈不堪承載的崩動。


    龍耶柏緩步走到梭黎麵前,將兩隻手平坦地呈給梭黎,“孩子,如果你知道:站在你眼前的,就是一個獵司裏迪的族人,就放心地把手交給我。行嗎?”


    梭黎伸出凍得快要沒有知覺的兩手,側過頭,眼淚滾落了。


    “你執著的一顆心,其實承受的刀戈,並不比我少。你孤獨一注的心載和執著,才是我最感恐怖的原因。別太自責。因為獵司裏迪除了龍耶柏,還有古紀不滅的光澤。”龍耶柏謹心道。


    一直以來,梭黎都隱約感覺到:龍耶柏真正的一顆心在遠離自己。


    走離開的一顆心有很多種,即便站立眼前。這是梭黎一顆心忌諱到發疼的所在。


    所以,在自己怒征拿格,決絕處事的一刻。他知道:隨著龍耶柏走開的刹那,那一顆蒼老的心,從此永遠真實地離開了自己。那麽,此後見到的龍耶柏,隻會是——那種對自己示笑著的幻影,不再是真實的。


    沒想到:龍耶柏對自己那麽多隱晦的事,全然了如指掌。精悉透徹到——毫無一絲忽怠之意。


    這一刻,梭黎忽然感到:自己的荒誕、多忌、私著的任性……無形帶給龍耶柏的無邊恐懼。


    畢竟,作為獵司裏迪的祭主,駕馭族統的威望,就是獵司裏迪族裏的王相。能使錯誤的塵土也變成尊貴權杖上鑲嵌的黃金。


    梭黎不再端持祭祀狀態的慣性,他從龍耶柏寬大的手掌抽離兩手,複以嗬護攏住龍耶柏凍得結冰的手背。


    梭黎很沉重地跪地著,傾過身軀,仰視著龍耶柏。劇烈喘息著道:“獵司裏迪的尊者啊,你就是等同族祭中太陽般的神靈。可是,你以賜予我祭主的名義,將獵司裏迪族的威望全部給了我。自己卻低下頭,踽踽獨行在塵土和極冷的凍風裏……”


    “孩子,這就是讓你托著巨大冰塊,痛苦成長的理由。”龍耶柏側過臉,致使噗然滾落的淚,沒有掉落在梭黎的手背上。


    龍耶柏暗啞的聲音阻塞著。內心被梭黎一句話震動到發顫的肌肉,讓他突兀抻著的兩隻胳膊,晃動得很厲害。那種忽然控不住的內斂靈魂,似乎為了迎合——一直心中渴望的這種回答,而感受到:精神力量瞬間追逐的一道光芒。


    梭黎不堪地用雙手捂住雙眼,痛苦地將腦袋垂落到胸口上,“尊者龍耶柏哦,梭黎就是獵司裏迪的半步典杖……可憐的我啊,現在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雖然是白晝,冰封的紅杉林仿佛一座真正的冰窟。溫度陡直銳降的冰點,冷酷逼仄著生命藏在身軀裏的最後一息熱量。


    梭黎抗拒著:冰河一樣在林莽之間滾流的凍風。身軀輪廓形成固狀物堅硬的棱線。隨著動作屈折,迸發著脆斷的冰屑。


    生命陷進浩瀚的酷白,冰與風埋沒著——深墜其中的每一纖靈動。冰冷壓迫著肉體蹙縮的疼痛。鈍化著鮮活的敏感,漸漸向頻跳心髒萎縮著——那極端尖銳的痛苦。將執拗的疼根,逼退到最後的極限。


    劇烈呼吸著的梭黎努力站起。他猛地抬頭,怔怔地看罷——正伴著自己,站立在凍風中的龍耶柏,雙臂忽然變得委婉而孱弱。


    那種固執較力的剛猛,不再強硬。仿佛被折服了烈性的馬匹,緩緩拉伸長了鬆弛下來的靈肉。


    梭黎沒有作聲,他背過身去,走向凍風的豁口……


    冰冷的風刀,因為阻尼而發出颯颯清響的破風聲。仿佛瞬間催醒了梭黎心中積澱的哀慟。


    梭黎身上凍得僵硬的裘衣,凝固得仿佛笨重的鎧甲。隨著梭黎觸風緊蹙般的收斂,裘衣發出清響摩挲聲。


    忽然,蹙著的梭黎身形猛烈震蕩著,搖曳一個短促的擺動。隻見他左手摁在豁開裘衣的心胸,右手屈折五指,貼胸猝握。隨著右臂抬起,颯地,從胸口拔出一把短匕狀帶血的冰刀。


    “哦——”梭黎痛厲一吟。那種極度壓抑自己的拘謹,仿佛極力遮蓋——那種痛苦袒露靈肉、悲死著的恥辱感。


    原來,梭黎一直心上紮刀,做著鑲嵌著疼痛的司儀。以催命般殘酷紮心的血祭,逼仄出真誠,來完成獵司裏迪的祭禮。


    “梭黎!獵司裏迪……可憐的孩子……我早就感覺到:你那一顆心讓我感到恐怖的力量。原來,自我私著祭祀,粹煉成的那把刀,就這樣殘忍地嵌進自己的心上……哦,血祭……持續存在、化不散的刀疼……”


    龍耶柏看著:梭黎右手握控的那把、帶血的冰刀,他不堪隱忍地背過頭去,腦袋沉重地抵在紅杉樹幹,斷斷續續地道。


    梭黎用左手艱難地壓緊胸襟,赤紅色滲出的血流,凝結在裘衣,形成風動中的冰晶,仿佛是鑲在胸襟衣飾上、一顆晶亮閃光的紅寶石。又像一枚焠冷凝結的紅蓮。


    “太陽尊哦,這……這就是梭黎自我祭祀……煉化的冰刀呢……雖然在外界不可見。然而,最疼的感覺……就是刀一樣……紮在……梭黎的心上……時時……永久……”


    龍耶柏聽著,瞬熱的眼淚滴在敷冰樹幹上,融化一跡殷紅的木質紋路……仿佛順樹幹緩緩流下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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