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會一散場,趙老板開始張羅“去慶祝”,讓所有‘右邊’別著急走,冰雲也終於知道那人嘲笑的摩托車隊是怎麽回事了,因為大部分私營老板都是摩托車和汽車,但國企的勞模們基本沒有車。還有很多騎自行車的。手裏拿著獎狀,抱著獎品——有床單,枕巾,電飯鍋。她覺得啥時候能獎勵台冰箱洗衣機大彩電,估計就沒人說徒有虛名了。


    “老周,還去你那兒咋樣?不過說好,今年我請,咱講好了,輪流作東。我覺著以後咱也弄個組織,每年‘五一’咱都搞個慶祝!”


    “去!讓我六弟帶隊。啥你請,我的地盤聽我的,明年你再請。但今天我就不去了,得先回家。”


    “你著啥急啊著急回家——”


    “嗯,急。那個,她一緊張會胃痛,我先送她回去。你們盡情去玩,我請。老六,你帶——”


    人精們說話不用多,老趙目光轉向冰雲,咳了一聲,一麵感謝她今天解圍,一麵深為遺憾不能現在、馬上、盡興地去喝一杯,又滿口溢美之詞地把她誇讚一通,然後豪爽地大笑,大力地拍拍偉健的肩:“行吧,那改天!不耽誤你回家。一會我送馮兄弟,你放心。趕快和弟妹回家去吧,啊,開車別太快。”


    冰雲雲裏霧裏地被誇獎一番,總覺得趙總的眼神透著股不知所謂的神色。


    後來回家的路上,偉健一直不說話,她隻好問:“你不高興啦?”連慶功會都不去了呢。


    “嗯。”那人哼道。


    她想想差點沒把晚會給人攪了,的確是夠出風頭的,便說:“我以後不這樣啦。”那人不說話,也不看她。“是他們太欺侮人了嘛——”


    “你還是坐到後麵去吧。你坐在這兒我沒法專心開車。”那人說。


    她覺得這是忍著不和她打架的樣子呢,隻好閉上嘴,跨過重重障礙鑽到後座。可沒過五分鍾,那人又說:“你還是上前麵來吧,你躲在後頭我更沒法專心。”


    她暗中撇嘴:男人還真是小氣鬼!


    不說話,又跨過重重障礙鑽到前座。可她還沒等坐好,那人已停下車,探過身來,一下子親住了她,她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已被他接下來的熱烈氣息烘得頭昏腦脹。他親了好長好久的一個吻,長得久得讓她仿佛忘記時間空間,渾身發軟,氣不夠用,覺得全世界就隻剩了他一個。親完了,他坐回去,回味似地自語道:“根本不是仙女。明明就是那個妖精。連味道都是一樣的呢!”


    她瞪眼看著他,不曉得親得這麽好的吻怎麽在他那兒就是妖精的味道了?!


    那個人撇撇嘴,起動了車子,又自言自語道:“要知道這樣,當時就去台上親好了,嚐嚐仙女味。”


    她便給慪得話都不會說了,撲過去正準備給他來個仙女之吻,那人道:“小妖精,你要是還想安全到家的話,就乖乖坐著,別來惹一個費力忍耐著的人。”


    她的臉停在他臉前麵,看來男人不僅是小氣鬼,還是不講道理的霸道鬼!鼓著嘴,正要縮回臉來,肩膀卻被那人抓住,黑得可以照亮黑暗的眼睛看著她,然後嘴唇慢慢俯上來,慢得像一個世紀那麽長,以至於她在那黑色眸光的照耀下,靈魂瞬間失守。


    不再需要語言,她能知道他最熱烈的嘉許和渴望,那是手臂間令人窒息的激情,嘴唇下令人顫抖的力量,無邊的溫柔,無盡的纏綿,醉人的甜蜜,直到暈眩進越來越強烈的顫栗與狂喜……


    如同坐在雲朵之上,坐在阿波羅的黃金馬車上,不問今夕何兮,不問東起西落,隻有無盡的黑暗,無盡的光亮,無界的天地契合……她真的、真的不是仙女嗎?


    *—*—*


    春生不記得晚會是怎麽結束的,他又是怎麽回家的,他覺得他思維還在晚會現場。那一幕幕的場景在他眼前重複地放,把他的視界已經放得錯位了,重重疊疊,全是那個人的影子:“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一套米白色的旗袍,襟前繡一枝疏淡的梅,頭發挽在腦後,飽滿的額頭,沒戴首飾,隻腕上一隻溫潤的玉鐲。“……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那個月白色的身影,在那幽暗的舞台上,煥發出一種奪目的光彩,一絲淡淡的驕傲,一種隱隱的高不可攀、一份傷感的孤獨,一片隱約的滄桑……


    她是誰?這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


    “冰雲才疏學淺,陋室寒門……”陋室簟寒 孤心雪火螢燈。一句夢一樣的句子突然響進他的腦子。清冷離世的堅持,孤獨執著的隱忍,欲說還休的寂寞……他坐起來,難道是她?那個藍色的秋日,長青藤掩映的“野渡”,“這裏也不是我的世界……”他又記起她走時的微笑,負氣的,失落的,傷感的,清淡遙遠,無限落寞。


    她一定當時就知道他是誰了,隻是他還不知道她就是他相約了三次的那個人,就坐在他對麵。從來溫婉端莊的人突然變得尖酸刻薄,他隻道是他於無人處衝撞了她,她不再需要掩飾,再不需要容忍,不再需要留情麵,卻沒想過那是她刻意的遁避。孤心雪火螢燈,不是孤人,而是,孤心。當時他看到對聯,入目便是這兩個字,隻覺得一個平常的下聯因這一個心字而變得靈氣迫人,普普通通的寒窗苦讀因這顆孤心而變得愴然:多少寒夜寂寥,才能將一腔青春熱血冷靜成孤心殘夢?


    若是他借同典,可能也隻會對成“陋室窗寒,書生雪火螢燈。”她究竟……他搖頭,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問什麽。


    十麵埋伏,金戈鐵馬。江海明月,漁歌唱晚。晚會意外地圓滿結束了,最後兩邊的人甚至還在主持人的提議下一起玩了一個搶椅子的遊戲,這是任何人都沒想到的。他感到煩亂,一堆亂麻和一堆矛盾已足夠把他的心塞滿了,可他心裏似乎還有另外一種讓他更為糾結的感情:三年來,他都是怎麽對她的?而她每每都容忍他,她是——,她快樂嗎?他忽然想,她有這樣一個輕靈的靈魂,她快樂嗎?不,她是憂傷的,膽怯的,有一些自卑的。風一程,雨一程,風雨兼程。


    她到底為什麽嫁給健?答應那樣十八個條款嫁給他?


    “我和外子是同一類人,沼澤生存,隻要肥魚美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無意再奢世名。”他的思想就這樣一忽跳到這兒,一忽跳到那兒的怎麽也無法集中,而曉色已悄悄爬上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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