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健瞧聽話的人仿佛被他打擊到了,呆呆地愣了一會兒,臉上不知是個什麽表情,半天才恍神似地道:“你說得對,阿健。順境的時光才能發酵沉香的記憶。人如果一直都呆在苦難裏,記憶就沒法發酵了。”


    他正要擠對說能聽到她說他說得對真是讓他受寵若驚,卻見那人抬眼看著他,慢慢伸手握住他的手,眼波如水,似是有浪花起伏,嘴角微動,像是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他有些愣,油嘴滑舌的玩笑當即被卡在了嘴邊上,他看著那水一樣的眼神,不知道突然的這是什麽意思:感激?同情?感同身受?心裏莫明地動了動。那個人已收回了目光:


    “我從前上班時,有過一個朋友,我叫她秀萍姐,她也是知青,”他聽見:“十七歲上山鍛煉,在深山的林場裏一幹就是八年。我知道她的故事,包括她的愛情和小孩,包括吃飯前向毛主席像鞠躬,睡覺前背毛主席語錄,平日裏背毛主席詩詞。”


    這不是那眼神的內容,那眼神是情義,他說不好是什麽的情義。


    “小妖精。”他說,說話的人停下來,“你能否看在上帝的份上,告訴告訴我:你才剛那一秒鍾的眼神是什麽意思?呃,你的狐狸心實在太難懂了,你是在同情我嗎。”


    那個人又愣了愣,眼神頓了一下,好像用萬分之一秒往前回溯了一下那一秒,又好像遲疑她要不要說,然後用一秒鍾選擇了忠實回答:“我在那一秒突然很感激你給了我發酵記憶的時光,阿健。原來我一直都以為是我自己做到的。”


    他覺得這句話的內容仍然千頭萬緒,感激?感激他嗎?


    “可我還不能給你這樣的時光。”他還沒等理順這是怎樣的時光,就見那人黑眼睛一眨,然後內容全變了,一下從一本正經變成了逗趣的神色:“這樣看來我好像真的是在同情你。不過你一定也會有那樣的時光的!”


    他看著這種瞬息萬變,簡直歎為觀止:狐狸心果然還是最難解的!


    “好吧,小賭徒,你現在這眼神完全是我能扔一個一賠十八的豹子!我多謝你的感謝和同情了。請繼續吧,請繼續你秀萍姐的故事吧。你很喜歡的那樣的故事嗎。”


    “是,”小賭徒笑了笑,果真能扔一個一賠十八的豹子的模樣:“我曾經甚至會羨慕那樣傳奇的青春。”


    的確是不知死活的小賭徒!


    “我以前看過很多知青文學,感覺就像在看一部心靈傳奇。秀萍姐講的故事隻是那段曆史的一個碎片,你給我講的又是另一種碎片,我一直覺得那是離我最近切的傳奇時代,我卻沒有趕上。”


    偉健越發覺得這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賭徒,表麵溫良,內心叛逆,沒趕上那曆史她居然在這遺憾!也許這就是旁觀者輕鬆罷!這世界從來不存在什麽感同身受,所有的旁觀者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看客。


    “那是一代人放逐心靈的苦旅,我知道。”那個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我能從知青文學了解那個時代。就像唐詩宋詞區分了唐朝和宋朝一樣,特殊的時代烙印貫穿了整個知青作品,提煉著一個時代的記憶。好比盛世的文人多寫大好河山,閑情逸趣,歌舞升平,亂世的文人多寫國恨家仇,憂國憂民,歸隱漁林一樣,一種無形的印記劃分著時代,卻是一分都不會錯。”


    他不喜歡知青文學,也從來不看,他覺得那更像一塊陳年的幹奶酪,有著種苦澀的黴味。但卻願意聽她說說,聽聽別人眼裏的、他們的心靈苦旅,他們的糾葛青春,然後又有什麽好羨慕的。“那你認為那時是個什麽‘世’呢?”


    那個人似乎認真地想了很久措詞,“是啊,那時是個什麽世呢,”他聽她重複道:“曆來隻有悲傷才能穿越時空,引人共鳴。”他看她眼神慢慢散開,疏淡安婉,帶著一絲憂傷:“翻開知青的作品,裏麵有一種東西撲麵而來,那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從前的文人,他們可能身處太平,盛世繁榮,也可能經曆亡國、戰亂、貧窮、饑餓、腐敗、生殺,可能會悲哀、淒涼、苦悶、沉淪、不得誌,但這都可以看成是曆史向前發展不可避免的挫折,因為曆史每一次向前發展都是以戰爭來推動的。但是這一代知青所經曆和體驗的,卻是曆史和人性向後倒轉的扭曲,是各種狀況的擦邊球:擦邊的亡國與戰亂,擦邊的貧窮與饑餓,擦邊的腐敗與生殺……用最殘酷的現實背著最理想的盛世,撕扯著整整一代人的青春與情感。他們熱烈而灰暗,堅韌而悲觀,善良而殘忍。他們就是這樣的自相矛盾,清醒迷惘,絕望而不認可絕望。”


    是啊,那盲目熱情,又堅貞無比的一代人,他們狂熱地尊崇,熱烈地信仰,用青春奏了一曲勝利的悲歌。


    “時過境遷後,他們喜歡調著尖刻、犀利、冷揄的調子調侃人生、偷渡理念、鑲嵌思想,他們有的辛辣,有的怪異,但就真正身處這一時代中的文人來說,他們幾乎寫不出那種婉潤、清麗,或者輕靈、豪氣的作品,他們是沉鬱而憂傷的,骨子裏的一種淪陷和困惑。”


    用最殘酷的現實背著最理想的盛世。


    熱烈而灰暗。


    堅韌而悲觀。


    善良而殘忍。


    是什麽打亂了這個已經定位的世界,是今夜的光與影,還是此刻藍灰的晨曦?他望著說話的人,恍惚覺得心中曾經的苦與痛、夢與美突然都匯集到了那張被藍朦朦的晨曦鍍亮的臉上,懂得來得猝不及防,如同心動。


    說話的人停下來,他的腦海也在這停頓的縫隙回放出一個白衣黑褲,頭發一絲不亂的小女生形象,他望著麵前的人,想組織一下邏輯思維把兩者連起來,卻是沒有辦到,因為她接下去的話把那個縫隙也擠沒了:


    “現在這個看似繁榮的時代的確還發酵不了他們的記憶,但是一定會的,遲早有一天。”他聽她篤定道,停下來,出神地想了一會:“大起大落的這一段反輪常的邊緣人生,毀了一大批人,但也造就了一大批人。你不能不承認,那一代的年輕人比現在這代年輕人更有責任感,他們更認真,克忍,吃苦耐勞,有團結精神。十年的光陰,最特殊的形式,集中曆練出最優秀的品質,一切堅韌、銳敏、大智若愚,一切人情世故,進退取舍,絕境求生……這根本不是書本能夠造就的,是唯有經曆才能成全的。”星瞳微轉,落在他臉上,唇邊湧起一個清淺的笑,生動如同風過千荷:“總有一天,他們會感激這樣的苦難,當人生、真的成為一杯酒的時候。”


    人生成酒?


    他定定看著那個人,就在那一刻間意識到:這個他一直以來認定的小鄉巴佬,根本就不是他所能調教的,那醜小鴨和白天鵝的故事他不知給毛毛講過多少遍了,但現在卻有點不敢講了,故事的發展已超出他的想象,他害怕瞎編錯了負不起責任——你到底讓這隻鴨子是不是天鵝?你到底讓這隻天鵝嫁不嫁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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