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菩薩蠻·韋莊


    坐上火車,駛往舉世聞名的人間天堂,冰雲終於知道韋莊詞中的江南是如何美好,也明白白居易為什麽要一憶、再憶、三憶江南了。而對於帶著她來天堂的旅伴,她也有了新的認識。


    他們是清晨上的火車,等她坐在窗邊,把窗外晨曦初露的清晨、呈扇圓型後退的田野、荷塘、繁花、小鳥、朝陽、一轉眼就不見的路人都看過之後,旅伴開始邀她玩撲克。


    玩了幾輪她唯一會的一級管一級之後,旅伴提出一個新玩法,其實還是一級管一級,隻是提高了一點難度而已:每個人抓完牌,默記之後,把牌換給對方,然後憑記憶指揮對方出牌,先出完自己的牌為勝。為了表示懲罰,輸的人要說一項自己的缺點。為了表示獎勵,贏的人可以說一項自己的優點。她覺得這很有趣,便接受了。


    其實她不太會玩撲克,她以往的生活裏好像沒有什麽娛樂和遊戲,旅伴為了照顧她,剛開始玩的是八張,然後十二張,最後十八張,至於為什麽不是一人一半,旅伴說那就能猜出牌了,她一想,還真是!就兩個人嘛。然後為自己的後知後覺慚愧。結果是:她暴露了有生以來能暴露的最多缺點。因為她根本贏不了他。他稍微一使壞,就把她原本按順序記好的牌全部打亂了,而她說出的牌如果不在對方手裏,他就可以隨便找一張發出,而他發出的當然全是她認為最好的牌。


    他們玩了五局之後,旅伴大笑,道:“親愛的老婆,我們還是改為輸的說優點吧,你的缺點太多了,我怕都知道了,以後晚上就睡不著覺了。”彎起一隻嘴角:“而我的優點太少了,我怕再說不出來,晚上你就睡不著覺了。”她便給羞得麵紅耳赤,那個人已洋洋得意地看她一眼,眼神裏塞著勝利的笑意,嘴上卻假惺惺地安慰道:“還好,太太,還好你的全部缺點我都有相應的優點和它互補,比如:你很容易害羞,而我就臉皮很厚。”說罷,眼神一挑,已技巧地一側身,擋住別人的視線,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而眼睛裏是更壞的神情看著她。她給弄得臉頰滾燙,偏又不能表示什麽,隻好恨恨地咬著嘴唇,爬上鋪去。


    臉皮很厚?難道他還想在火車上吻她嗎!優缺點互補,他還真是臉皮厚呢!


    膽小。倔強。不夠圓滑。依賴。不活潑。這是她的缺點。而他的優點是:無畏。世故。義氣。精明。有女人緣。她躺在鋪上,對比著這些優缺點,聽見他在底下輕輕地笑了,站起來,趴在鋪邊上看著她,她給看得越發不好意思,就聽他道:“你還是趕快下來和我玩,不然躺半個上午不說話,再見我時會更加不好意思。”她望著鋪頂不作聲,心想這個人真是可恨,怎麽他什麽都要說出來的!眼角瞥見他正癟著一隻嘴角偷笑,心裏生氣自己幹嘛都說實話呢,她應該講一些男人們喜歡的缺點的。可是男人們喜歡女人什麽樣的缺點,她還真不知道。轉頭看他一眼:他要是輸了會說什麽缺點呢?


    “你是不是特別想知道我輸了會說什麽缺點?”


    她馬上爬起來,但隨即意識到自己太過功利——要聽人家的缺點就這麽興奮!“呃——,你說一項就行。”她補救道。


    “不,我可以說十項。”那人撇著嘴:“我把我的缺點全都告訴你了會活得比較沒負擔。我非常擅長騙人,精於算計,老奸巨滑,貪財,吝嗇,市儈,小心眼兒……幾項啦?”她已經給逗得在肚子裏笑翻了:哈哈哈,果真是九曲十八彎!但臉上不笑,做出非常受打擊的樣子,跌倒在枕頭上:


    “噢,求你讓我睡個好覺吧!”


    “我再告訴你一句,你一定會睡得更香:剛才我偷著換牌你沒看見。”


    她便氣得爬下鋪去,怎麽也要抓住他是怎麽換牌的。結婚三天,她已欠了他一輩子的臉麵,這會兒結婚不到十天,又被糊弄出五項缺點,她覺得這輩子都交待給他了,真是太可恨了!


    但是,還沒等她抓到他是怎麽玩賴的,對麵鋪的旅客上車了,也許因為太過專注,她並不知道火車是什麽時候停的,是哪一站。他們也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歲,個子不高,很有派頭。女的三十二、三歲的樣子,皮膚很白,打扮得很漂亮。兩人放好了行李包,便借著問鋪位很自然地和他們搭起訕來,旅伴便也放下撲克牌,熱情地回應,她則隻是笑笑,並不說話。一來她聽不懂他們說的方言,再來,她也不想暴露她一口的外鄉人口音。她憑感覺猜到男的大概是問:你們到哪裏?出差還是探親啊?當偉健答去杭州,帶老婆出去旅遊時,女的就好奇地把她打量起來,然後大笑道:是新結婚去度蜜月咋?因為這些天她對“結婚”和“蜜月”這兩個詞的發音印象最深,所以猜她說的應該就是這句話。這話原沒有什麽不對,不對的是女人的口氣、笑聲和她看她的眼光。她聽偉健答:是啊,但後麵說的什麽她卻沒聽懂,隻見男的嗬嗬地笑著附和,女的卻看她一眼,又飛快地向男的拋了一個笑意綿綿的眼神,大聲笑著說了句什麽,偉健便笑了。她聽三個人又聊了幾句,女的邊說邊笑的,幾次眼神轉向她,等她接話,但她既聽不懂,也不想接話,話就都被偉健接去了,而女人也越發好奇地看她。


    她一旁接受著女人的打量,覺得這個人好是淺薄,突然就不喜歡她了。她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不喜歡原來來得如此容易。她低頭調著收音機,收音機是旅伴為這次出行特意買的,半本書那麽大,還有一隻小耳機。她聽著收音機,聽三個人又很投契的聊了一會兒,偉健站起來,說他困了,要上去躺一會兒,告訴她有啥事就叫他,她答應著,看他爬上鋪去“補覺”,她則繼續聽收音機自娛自樂。


    可是她並不能好好地聽收音機,就算閉著眼睛也不行。因為對麵的兩個人在繼續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就不知怎麽開始玩起了迅速抓手遊戲,一旦有人被抓到,女的便會發出或是興奮或是遺憾的尖叫,如果沒有抓到,她就高興地咯咯大笑,或者嬌聲媚笑,要求重來一次。她閉著眼睛,和自己玩了一會隻通過女人的笑聲和尖叫聲來判斷是誰抓到了誰的遊戲,但很快就厭倦了,因為她每次都能猜對。她不禁在心裏感歎:這種夫妻,他們的孩子啥樣?這女人言語乖張,行為淺薄,孩子在她手裏,能教育出好孩子嗎?她這麽有耳機塞著耳朵尚覺得吵鬧,上鋪要睡覺的人能睡著嗎?探身上去,想把收音機和耳機讓給他,發現他竟然好像是睡著了,不禁佩服不已。


    對麵的兩個人大概玩累了,開始拿出瓜子和零食來吃,她聽他們吃著水果,嗑著瓜子,聊著天,多數是女人在說,男的手摟在她腰上,不怎麽說話,一會兒吃一粒她遞的瓜子瓤,一會兒吃一塊她遞的蘋果,女的很高興,又說又笑的,她也聽不懂說的啥,正開始昏昏欲睡,卻被一聲嬌叫聲喊醒了,睜開眼睛,發現是對麵的兩個人又開始玩新的遊戲了——翻繩。那種幾乎每個小孩兒都會玩的簡單遊戲,他們卻好像從中找到了其他樂趣,翻出了另一個新天地。


    “繩”是一根網兜線做的,因為太短,所以四隻大手常常絞在一起,他們相互要求對方好好撐著,一會兒假裝嚴肅,一會兒嬌聲嗔責,一會兒生氣地照手上拍一下,一會兒又親昵地手把手教手要怎麽放。時而低聲細語,時而高聲大笑,她眯著眼睛看著他們忘我遊戲的樣子,不知道夫妻間這種新鮮而親密的情感是如何長期保持的。她正閉目對著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聽見床欄輕響,一隻手垂下一隻水蜜桃,隨後臉趴了下來:


    “你先把這個桃子吃完,一會我們吃飯去。”


    她伸手接桃子,發現那人眼神微閃,嘴角癟了癟,好像他已在那兒看了她好久、而她又很好笑似的。她回看他一眼,用眼神問:怎麽了?那人不說話,扯著嘴角從鋪上跳下來:“我看還是先去吃飯吧!”不由分說,伸手拉起她,和對麵的兩個人打了個招呼,便一路扯著她往餐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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