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的事情太沉重,長欣偶爾也會給長健打打電話,傾吐一番心事。她倒不是樂意和長健打電話,隻因這家裏,隻剩下長健還算能主事。


    妹妹打來電話,長健管這叫“匯報”。


    有一天,長欣打電話來匯報家裏的事。電話一接通,還沒寒暄兩句,長欣恨鐵不成鋼開口就是罵:“大哥真是不爭氣!家裏這麽多事兒,他還跑去喝酒!喝了酒,心髒病犯了,做了一個支架。他要是哪天撂倒過去,你做好準備去給他發喪吧!”


    長健沉默了。


    他倒是沒有考慮過大哥的問題。是啊,大哥沒有兒子,自古以來沒有說女婿發喪的道理。那這事兒就勢必要落在他的肩上。


    長欣又道:“家裏就這麽鬧騰著,沒好過一天!...這本該是你的事!”


    妹妹說起家裏的認,從來也不會和顏悅色,但長健也習慣了。隻要妹妹願意給他匯報,那就證明妹妹還是認可他頂梁柱的身份和地位。所以態度方麵的問題,他倒是向來不計較。


    聽了大哥的問題,長健指示道:“近來阿元正在上升期,我肯定是回不來。你還要替我頂一陣子,但是你放心,家裏的事,我不可能不管。今晚,我就給大哥打電話,讓他消停點。”


    長欣道:“但願他能聽你的。哼。”


    這天,長欣又打電話來,這次情緒還比較穩定。長欣嘮嘮叨叨匯報道:“爸腦梗住院了,大哥剛做了心髒手術,你又在外邊不回來,家裏都是我一個人伺候。我伺候就算了,前幾天,爸從醫院跑出去,去找他小老婆,再沒回醫院來。我也並不想去找。三哥,我馬上要退休了,中秋節後我就要搬到省會去。汪毓已經畢業,以後也要結婚,也要成家。——總之,羅家的事情,我再管不了了。”


    長健今天出了一身的氣力,累極了。聽著妹妹的匯報,他沒什麽指示意見。


    父親去找小老婆,大哥做了心髒手術,這都是之前發生過的舊事,不值得再浪費精力。隻有汪毓找到工作這件事,尚且算個新鮮事——有個能賺錢的外甥,隻怕到時候還能多個助力。隻是汪毓和長健並不親,他上學懂事的時候,長健已經遠離了羅餘。


    長健來關心自己的親外甥,隻問:“汪毓找到工作了麽?”


    長欣道:“找到了。他堂哥給介紹的,我親自也去看了,挺不錯的一個單位。”


    長健道:“找到工作還不算要緊的,一定要學會為人處世,一定要學會人情世故。現在的單位不比從前好混,不做個人精是混不上去的。我最知道他們那些小九九——阿元這次升職,我花費了很大力氣。你把我的話告訴汪毓。不然,一輩子總是打工的。”


    長欣嗆口:“我兒子比你兒子總強些,還用得著你教育。”


    長健並不生氣:“我是他舅舅,說兩句好話怎麽了。這孩子也是,畢業這麽大的事,也沒給我打電話說一聲。”


    哥哥三句話說不到點子上,長欣也失去了傾訴的興趣。她又說到今天的另一件大事:“羅初懷孕後,孩子流產了。最近她工作也不要了,一直在羅餘她婆婆家裏養著。我想著最近去看看,免得她婆家欺負人。”


    長健道:“我從前說的你們都不聽。別的不說,遷墳那事兒準是好的。羅維靜那事兒還不明擺著——剛遷墳時間不長,羅維靜就沒了,接下來就是羅初。你們呀,總覺得我害你們。況且,她哪裏認我們這些娘家人?依我說,竟先別管,叫她吃過了苦頭,才知道我們的好哩。”


    哥哥的話越來越離譜,沒有一句能解決實際問題。長欣敷衍著:“再說吧,再說吧。”


    長欣又去找大哥商量:“羅初流產這事兒,是個大事兒。咱們家的女孩子們,生育上都有劫難。我怕的是,許家可能會因此對羅初不好。我想,我是要做好兩方麵的功夫:一方麵,要挺起腰杆子,叫許家知道我們娘家不是沒有人,要給羅初底氣;一方麵,咱們還須有些軟話,咱們自己家的孩子有了缺陷,畢竟不能太強勢。”


    長河愣著神兒聽完,吸了一口煙,不知道在問誰:“我們家,怎麽盡是這種事?”


    長欣道:“誰知道呢。總之我看羅初那委委屈屈怯怯弱弱的樣子,全然不像從前。也許吃了很多虧沒敢說。現在他們家也不大樂意讓我找羅初。”


    長河道:“許家還好吧,我想許諾也不是那樣的人。”


    長欣道:“許諾家就許諾一個。他們家已經兩代單傳,你想想,要是你兒子,你能允許媳婦流產?”


    這話一說完,長欣就知道自己說急了,大哥沒有兒子,想象不出來這事兒。她打著圓場:“嗨呀,咱們家就剩下這幾個孩子了,個個都不太平。我想著這幾天上門去看看他,你是大伯,論理,你應該是她的主要負責人。我問你,你去不去?”


    長河一聽,連連搖頭:“我可不去,我管不了那麽多。”


    長欣歎了一口氣,知道大哥也幫不上忙,隻好零碎又囑托了幾句,悻悻走了。


    許家的門,也不是那麽好上,況且自來哪有親家姑奶奶上門的道理,與理不通,於禮不合。長欣想來想去,隻得再外麵置辦了一桌,邀請許家父母來赴宴。


    飯桌上,大家並不熱情。隻有長欣滔滔不絕講著羅初的生長軌跡,一件件、一樁樁,描述得讓人身臨其境。


    這是她的一個策略,通過描述羅初的成長曆程,喚起許家父母的同情心。自然,也要讓許家父母知道,即便生活如此艱難,娘家人也將羅初辛苦養大——她娘家有著強大的能量,可不允許他們欺負她。


    長欣逐漸說,羅初的臉色就逐漸難看。那些將她置於黑暗中的場景,被長欣過分的放大;那些原本就要忘掉的暗黑記憶,也逐漸被長欣喚醒。


    “阿初爸爸去世的時候,同學們都欺負她沒爸爸,老師也不看重她...”


    “阿初她媽再嫁,沒人管,穿著一條破洞褲子,過了整個冬天...”


    “上大學的時候,沒有錢吃飯,委委屈屈打電話來找我,我能不幫忙嗎?...”


    長欣猶然未感覺到阿初的不對勁,依然滔滔不絕,說到最後連自己也感動,竟然就抹起眼淚來:“阿初這次沒了孩子,她心裏不知道有多難過。她原本可以給你們生個孫子的,可惜沒有運氣生下來。”


    她模擬著阿初的內心,模擬著阿初的語氣,她仿佛就是阿初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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